摘星楼的奢华,此刻成了莲姬处境最残忍的讽刺。
昔日熏染着名贵香料的锦帐罗帷,如今浸透了刑讯留下的血腥与焦糊气味。那些她精心搜罗、用以彰显恩宠的金玉珠宝,散落一地,被践踏在沾满污秽的靴底。而她本人,更是从云端狠狠跌落,摔入泥泞,遍体鳞伤。
“哗啦——哐!”
粗重冰冷的铁链毫不留情地套上她纤细的脖颈,然后缠绕过她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的背部,最后锁住她一双曾经只用来抚琴作画、染着蔻丹的玉手。铁链的另一端,握在一名面无表情、臂膀粗壮的亲卫手中。
“走!”亲卫厉声呵斥,猛地一拽铁链。
莲姬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脖颈被勒紧,窒息感瞬间袭来,她被迫踉跄着向前。每走一步,背上溃烂的伤口与粗糙的铁链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哭嚎。
“啊——!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我是王爷的侧妃!你们敢这样对我!王爷!王爷饶命啊!妾身是冤枉的——!”
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精心梳理的云鬓早已散乱,珠钗斜坠,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血污和灰尘,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娇媚动人的模样。
她被铁链拖着,一步步挪出摘星楼,沿着覆雪的青石路,朝着王府西北角那处人人谈之色变的冷宫方向而去。
沿途遇到的丫鬟仆役,无不惊恐地避让到路边,垂着头,不敢多看,却又在莲姬被拖过后,偷偷交换着惊惧又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眼神。这位昔日仗着王爷宠爱,在府中横行霸道、动辄打杀下人的侧妃,竟也有今天!
“是冷焰!是冷焰那个北狄贱人害我!”莲姬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对着那些躲闪的面孔嘶声力竭地叫嚷,「她嫉妒我!她恨王爷宠爱我!所以她栽赃我!你们告诉王爷!去告诉王爷啊!」
无人敢应声。只有拖行铁链的“哗啦”声,和她脚上那双绣鞋刮过地面发出的、越来越滞涩的声响,回应着她的疯狂。
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冰冷的雪沫混着滚烫的泪水滑落,冻得她瑟瑟发抖。身体的疼痛,前途的绝望,以及对冷焰刻骨的怨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冷焰!你不得好死!你等着!王爷一定会查明真相!到时候,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把你碎尸万段——!!」
她的咒骂声在风雪中变得扭曲而破碎,如同夜枭的哀鸣,为这肃杀的王府更添了几分阴森。
……
偏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钱嬷嬷心惊胆战地收拾着被翻检得一团乱的屋子,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窗边那位看似平静,实则让她心底发毛的主子。
冷焰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窗外莲姬那逐渐远去的、充满怨毒的哭喊和咒骂,清晰地传入耳中,她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钱嬷嬷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只见这位王妃娘娘面色苍白依旧,眼神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外面正在发生的、一位侧妃被废黜打入冷宫的惊天变故,与她毫无干系。
「娘娘……」钱嬷嬷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您听……莲姬娘娘她……她这是遭了报应了!让她往日那么嚣张,欺负到您头上!活该!」
冷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钱嬷嬷那张写满谄媚与惶恐的脸上,淡淡开口:「嬷嬷,慎言。莲姬姐姐是否冤枉,自有王爷明断。我等身处嫌疑之地,更当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警告。
钱嬷嬷被她看得心里一毛,连忙低下头,连声道:「是是是,老奴失言,老奴失言!娘娘教训的是!」她不敢再多话,手脚愈发麻利地收拾起来,心里却愈发觉得这位北狄公主高深莫测。莲姬倒台,她似乎毫不意外,也毫不欣喜,这份定力,绝非寻常女子能有。
冷焰不再理会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莲姬的哭喊声已经听不见了,想必是被拖入了那座象征着绝望与死亡的冷宫深处。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宠妃,就此陨落。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是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上,第一只撞进来的、较为肥美的猎物。
真正的目标,是那个掌握兵权、对萧绝有着潜在威胁的陈猛,以及……通过扳倒陈猛,进一步搅动朝局,为自己和定北侯世子创造机会。
她需要知道,地牢那边,进展如何了。
……
摄政王府地牢,深处。
这里与地面的风雪严寒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霉腐和绝望气息的、令人窒息的闷热。
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刑房内各种奇形怪状、沾染着暗红色污渍的刑具映照得如同地狱绘卷。
陈猛被剥去了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囚衣,此刻已被鞭挞得破烂不堪,浸满了鲜血。他被粗大的铁链悬空吊在刑架之上,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额头上冷汗如雨,混合着血水不断滴落。
行刑的侍卫显然都是老手,知道如何让人承受最大的痛苦,却又不会立刻毙命。
「呃啊——!」又是一鞭带着倒刺的铁鞭狠狠抽下,在他胸前添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陈猛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说!同党还有谁?!是如何将布防图传递出去的?!」侍卫统领站在一旁,声音冰冷如同这地牢里的铁器。
陈猛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已被自己咬破,血沫从嘴角溢出。他眼神涣散,却依旧强撑着嘶吼道:「没有……没有同党!末将……冤枉!王爷……末将忠心……天地可鉴……」
「冥顽不灵!」侍卫统领冷哼一声,对旁边的行刑手使了个眼色。
行刑手会意,从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步步走向陈猛。
那灼热的气息逼近,陈猛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恐惧和极致的痛苦让他浑身肌肉紧绷。
「不……不要……我说!我说!」在烙铁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刻,陈猛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知道,再硬撑下去,只有被活活折磨致死这一条路。攀咬,或许还能多活片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尽管这生机渺茫得可怜。
「是……是李尚书!兵部的李尚书!他……他前日曾找过末将,询问过边境粮草调度之事……对!一定是他!是他借机探听布防虚实!」陈猛胡乱地攀咬着,试图将水搅得更浑。李尚书是朝中老臣,与萧绝并非一心,平日里也有些龃龉,拉他下水,或许能转移萧绝的注意力。
「还有呢?」侍卫统领不为所动,继续逼问。
「还……还有王参将!他……他负责城门值守,定是他协助北狄细作潜入!」陈猛又报出一个名字,同样是与他有些过节,或是在权力上有竞争关系的人。
他像一条陷入绝境的疯狗,开始胡乱撕咬所有他能想到的、可能引起萧绝疑心的人。他深知萧绝的性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名单够长,牵扯够广,萧绝或许会为了稳定,暂时停下对他的酷刑……
刑房外间的阴影里,萧绝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里面陈猛声嘶力竭的攀咬。火光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丝毫情绪。
侍卫统领走出来,躬身递上一份刚刚记录好的名单:「王爷,这是陈猛目前招供的名单,涉及兵部、京畿防务等数位官员。」
萧绝接过那张染着点点血污的纸,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名字。李尚书、王参将、赵都尉……甚至还有两个是他颇为倚重的、掌管部分机要文书的属官。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指尖在那份名单上点了点,「按图索骥,一个不漏,都给本王……请回来。」
「是!」侍卫统领心中一凛,知道这份名单上的人,无论是否无辜,恐怕都要经历一场血雨腥风了。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安排。
萧绝将名单随手丢在旁边的刑具架上,迈步走进了刑房。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陈猛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萧绝,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他挣扎着,铁链哗啦作响。
「王爷!王爷!末将招了!末将都招了!求王爷开恩!饶末将一命!末将愿戴罪立功!求王爷——!」
萧绝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可以看清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冰冷的面容。
「陈猛,」萧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威严,「你跟了本王多久了?」
陈猛一愣,不明白萧绝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急忙回答:「回……回王爷,自天启三年末将投入王爷麾下,至今已……已十有一年……」
「十一年……」萧绝重复着,眼神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但很快又恢复了锐利和冰冷,「十一年,足够让本王看清一个人,也足够让一个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陈猛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他疯狂摇头:「没有!王爷!末将没有!末将对王爷的忠心,从未变过!是有人陷害!是莲姬!是冷焰!或者是名单上那些人!他们联手陷害末将啊王爷!」
「陷害?」萧绝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温度,「证据确凿,攀咬他人,这就是你的忠心?」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陈猛,而是拿起了旁边刑具架上,一把用来剔肉的小巧弯刀。刀锋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本王记得,」萧绝把玩着那柄小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刚入府时,只是个小小的马前卒。是本王一手将你提拔至今时今日的地位。给你权力,给你荣耀。」
陈猛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水,看起来狼狈又可怜:「是!王爷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一直铭记在心!末将不敢忘啊!」
「不敢忘?」萧绝的语调骤然转厉,如同冰锥刺破假象,「那你告诉本王,去年秋狩,你私底下收受南境太守三千两白银,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军中谋职,是怎么回事?」
陈猛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这件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自认为天衣无缝,王爷……王爷怎么会知道?!
「还有,前年漕运贪污案,你暗中保下的那个仓官,他每年孝敬你的份额,可不小啊。」萧绝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每说一句,陈猛的身体就颤抖得更加厉害。
这些,都是他隐藏在“忠心”面具下的龌龊,是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秘密。此刻被萧绝一件件揭开,如同将他剥皮抽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王爷……我……末将……」陈猛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原来,王爷什么都知道!他所谓的忠诚,在王爷眼中,恐怕早已漏洞百出!
「本王给过你机会。」萧绝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却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若你安分守己,这些小事,本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碰本王的底线,不该将手伸向军国大事,不该……生出异心。」
「我没有通敌!王爷!布防图之事,末将真的不知情啊!」陈猛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哀鸣。
「不重要了。」萧绝淡淡道,手腕一翻,那柄小巧的弯刀如同毒蛇般递出,精准地划过陈猛的喉管。
「嗬……嗬……」陈猛的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底的绝望。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鲜血从他被割开的喉咙里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前的囚衣。
萧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直到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垂挂在铁链上。
他随手将染血的小刀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传令,」萧绝转身,对着门外候命的侍卫统领,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陈猛勾结北狄,窃取军机,罪证确凿,已畏罪自尽。将其首级悬于军营辕门三日,以儆效尤。其家眷……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
「是!」侍卫统领躬身领命,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毫不意外。王爷需要的是杀一儆百,是彻底清除隐患,至于陈猛是否真的通敌,在绝对的权力和猜忌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萧绝迈步走出刑房,不再看身后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陈猛的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必将激起千层浪。那些被陈猛攀咬出的官员,无论清白与否,都将面临清洗。而这,正是他想要的。借此机会,将那些潜在的、不稳定的因素,一并铲除。
只是……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偏殿里,那个女人苍白而平静的脸。
莲姬指认她,陈猛虽未直接指认,但攀咬出的名单,似乎也隐隐与她北狄公主的身份能扯上些关系……是巧合?还是她真的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这个北狄公主,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看似微小,却在他这潭深水中,激起了远超预料的涟漪。
……
偏殿。
夜色已深,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殿内没有炭火,冷得如同冰窖。钱嬷嬷早已缩在角落的破棉被里,冻得瑟瑟发抖,不敢入睡,也不敢出声。
冷焰依旧坐在窗边,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的月光,摩挲着袖中那片冰冷而锋利的瓷片。
突然,窗棂上传来极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叩”声,三长两短。
冷焰眼神微动,迅速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正是易容改装后的老太监福忠。他浑身带着外面的寒气,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凝重。
「公主殿下,」福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牢那边……出结果了。」
冷焰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不露分毫:「如何?」
「陈副将他……」福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招认了通敌,攀咬出数位官员……然后,被王爷……当场处决了。首级……要悬营三日。」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冷焰的心脏还是骤然收缩了一下。一条鲜活的人命,一位手握重权的将领,就这样在萧绝的猜忌和冷酷下,如同蝼蚁般被碾碎了。
但她很快压下了那丝不必要的情绪,冷静地问:「攀咬了哪些人?」
福忠报了几个名字,都是朝中颇有分量、或与萧绝并非铁板一块的官员。
冷焰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果然,萧绝开始了他的清洗。朝局,要乱了。
「还有,」福忠继续道,声音更加低沉,「王爷已下令,按名单抓人。另外……莲姬娘娘被废,打入冷宫,听说……伤得很重,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冷焰点了点头,这些都在她计划之内。她沉吟片刻,问道:「定北侯世子那边,可有消息?」
福忠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暂时还没有。王府戒严,内外消息传递极为困难。老奴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地牢的消息。」
冷焰理解地点点头。萧绝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激烈和迅速,王府此刻定然如同铁桶一般。
「知道了。福伯,辛苦你了。接下来,你要更加小心,没有我的信号,暂时不要主动联系。」冷焰叮嘱道。
「老奴明白。」福忠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公主,我们接下来……?」
冷焰走到桌边,蘸着碗里残余的、已经结冰的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静观」。
「萧绝正在气头上,清洗才刚刚开始。我们此时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引火烧身。」她冷静地分析道,「让他去查,让他去杀。他清理得越狠,朝中怨气积累得就越深,对我们越有利。」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等定北侯世子那边的消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福忠看着桌上那渐渐模糊的水迹,似懂非懂,但他选择无条件相信这位心思缜密的公主。
「是,老奴告退。」福忠再次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
冷焰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寒意。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她回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如同巨大牢笼般的王府。
陈猛死了,莲姬废了。萧绝的暴戾和多疑,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
这场借刀杀人的戏码,第一幕,已经完美落幕。
但她知道,萧绝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的猜忌之心一旦被挑起,就如同燎原之火,不烧尽一切可疑之物,不会熄灭。
接下来,他必然会更加严密地监控府内的一切,尤其是她这个“可疑”的北狄公主。
而她,则需要在这更加险恶的环境中,继续扮演好那个柔弱无助、与世无争的棋子,同时,在无人察觉的暗处,继续编织她的罗网,等待下一个……将权力和敌人一并吞噬的机会。
风雪终会过去,但蛰伏在冰雪下的杀机,只会更加凛冽。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然后缓缓消散。
如同那些消逝的生命,和……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