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晴得透亮,竹安带着徒弟们去后山伐竹,要给法国的展子备料。竹望设计的展架图纸摊在竹桌上,竹悦用红笔标着尺寸,竹丝细得像线,在图上绕出螺旋形。结巴爹的轮椅停在竹林边,膝上盖着竹毯,看着他们砍竹——竹刀入竹时“咚”地一声,竹杆带着叶冠轰然倒地,惊起的竹香漫得满山都是。
竹宁刚会跑,摇摇晃晃追着竹影玩,手里攥着半截竹枝,跌坐在厚厚的竹叶上也不哭,抓着竹枝往嘴里塞。竹望媳妇追过去,从他嘴里抢出竹枝,发现上面被咬出排小牙印,忍不住笑:“这孩子,真是竹家的种。”
入冬第一场霜落时,结巴爹不大能说话了,却总醒着,眼睛盯着窗外的竹林。哑女给他织了顶竹绒帽,帽檐上绣着片竹叶,他戴在头上,白天让竹安推他去记忆馆,晚上就坐在火塘边,看竹望和竹悦整理去法国的展品。
竹望把竹制的展架擦得锃亮,竹悦给每件竹器系上中法双语的标签,竹安蹲在火塘边添竹根,火苗“噼啪”地舔着竹炭,映得满屋子暖烘烘的。竹宁趴在竹制的爬爬垫上,抓着竹乐编的小竹车,嘴里“竹……竹……”地喊,像在给大家加油。
放寒假那天,竹悦从法国带回本画册,里面全是“竹满堂”的照片。她翻到张特写,是结巴爹当年劈的竹篾,在巴黎的灯光下泛着琥珀色,旁边注着“中国竹艺的筋骨”。老头摸着照片,手指在竹篾的纹路上来回走,突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像年轻时编的竹篮沿。
过年贴春联,竹望写的字带着墨香,在记忆馆的红纸上洇开:“雨润千竿绿,风传万缕香”。竹乐踩着竹凳,帮竹望扶梯子,竹宁被裹在竹制的襁褓里,挂在竹安胸前,小脑袋随着贴春联的动作一点一点,像啄米的雀儿。
除夕夜守岁,火塘里的竹根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结巴爹被扶到主位,手里捧着竹悦从法国带的糖果,糖纸是竹纤维做的,透着浅黄。他颤巍巍地往竹宁手里塞,孩子攥着糖笑,口水沾湿了他的袖口,老头也不擦,就那么看着,眼里的光比火塘还暖。
后半夜放烟花,竹安抱着竹宁,竹望扶着结巴爹,一家人站在记忆馆前。第一朵烟花炸开时,正照在玻璃柜里那只爷爷编的竹篮上,篮沿的补丁在光里泛着柔光。竹悦突然说:“明年,咱把太爷爷的竹篮带去卢浮宫吧。”
风穿过竹林,檐下的风铃又唱起“哆来咪”,混着烟花的脆响,像支没唱完的年歌。竹安低头看怀里的竹宁,小家伙正抓着片飘落的竹叶往嘴里送,那片叶上还带着竹香,在他掌心轻轻颤。
开春时,新竹破土的声响漫过山坳,竹安带着竹乐和竹宁去栽竹苗。竹乐的铲子用得熟练了,竹宁的小手也能扶着竹苗站会儿,爷仨栽的竹苗歪歪扭扭,却都朝着太阳的方向。竹安直起身,看见竹望正给记忆馆换竹瓦,竹悦在檐下调试风铃,远处的竹林里,结巴爹的轮椅停在竹荫里,哑女正给他递水,竹制的水壶在阳光下闪着光。
风过时,整座山的竹子都在摇,像无数双手在轻轻拍,拍得岁月的竹篾,一圈圈缠得更紧了。
竹安四十二岁这年开春,法国卢浮宫的邀约真的来了。邮件躺在合作社的竹制电脑桌上,屏幕映着竹望媳妇惊讶的脸:“他们说……想办场‘竹满堂’特展?”竹安正给竹制展架上蜡,蜡油在竹纹里渗开,像淌着层琥珀。他抬头笑:“去,咋不去?让老外看看咱竹子的筋骨。”
结巴爹的轮椅推到电脑前,竹望把邮件内容念给他听,老头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敲,敲得比谁都急。竹悦凑过去,用手机翻译软件翻成中文,放大了给爷爷看,他盯着“卢浮宫”三个字,突然说:“得……得带那只篮……篮子。”玻璃柜里爷爷编的竹篮,连夜被请出来,哑女用软布擦了又擦,篮沿的补丁在灯光下泛着温吞的白。
入夏时,一行人飞往法国。竹制展架拆开装在箱子里,竹望设计的螺旋形支架像堆拆骨的竹节,竹悦的竹丝画卷卷成筒,最宝贝的还是那只老竹篮,裹在三层棉布里,竹安亲自提着,过安检时被拦了三次,他掀开布角给人看:“这是我爷爷的手作,比我岁数还大。”
开展那天,卢浮宫的玻璃穹顶下,“竹满堂”的竹器透着东方的静气。老竹篮摆在c位,旁边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结巴爹劈篾的视频,竹刀起落间,竹片裂成均匀的篾,外国观众举着相机,快门声像落雨。有个老太太摸着竹望设计的竹椅,用英语问:“这竹子,真的能撑住人?”竹乐抢着答:“能!我太爷爷说,好竹子比钢铁还有劲!”
竹宁在展厅里蹒跚学步,小手扶着竹制展架,嘴里“竹……竹……”地喊,惹得工作人员直笑。竹望媳妇追着他,裙角扫过竹编的地垫,那垫子是竹悦用三色竹丝编的,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晒干的竹叶。
巴黎的夏夜来得晚,竹安站在塞纳河畔,手里攥着片从展厅带出来的竹屑。竹望走过来,递给他瓶啤酒:“爸,您看那边,有人背着咱的竹包。”河对岸的路灯下,个姑娘背着竹制的双肩包,包带缠着竹丝,正是合作社去年的新款。竹安突然想起结巴爹的话,原来竹子真的能过洋,还能在异乡的肩头,晃出家乡的弧度。
回国时,箱子里塞满了外国友人的留言,有张水彩画,画着个中国老人在劈篾,旁边写着“La force du bambou”(竹子的力量)。竹悦把画贴在记忆馆的墙上,挨着李奶奶的旧竹箱,风吹过,画纸和竹箱的木盖轻轻撞,像在说悄悄话。
竹乐这年上了五年级,学校要搞科技节,他真的做了架竹制飞机模型,机翼用的薄竹片,机身缠着竹丝,试飞那天在操场滑出老远,引得全校鼓掌。他抱着飞机跑回家,冲进工棚喊:“爹,你看!它真的能飞!”竹安正在编竹制的无人机架,闻言抬头,竹刀在手里顿了顿:“好小子,比你爹强,我当年最多编过竹蜻蜓。”
秋天收竹,结巴爹的精神头时好时坏,清醒时就坐在记忆馆,盯着那只从法国回来的老竹篮。有天竹安听见他对哑女说:“当……当年你编的帕子,也……也该去看看。”哑女绣的竹叶帕,确实跟着去了法国,回来时多了个玻璃罩,旁边标着“中国女性的温柔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