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的“清灵守元汤”效果显着,队伍的状态得到了极大的提振。原本沉重的步伐变得轻快,因高原反应和符气压迫带来的滞涩感大为缓解,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铁牛和山猫脸上恢复了血色,眼神中的疲惫被锐利取代。杨少白喝下药汤后,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久违的红晕,虽然双手的冻伤依旧触目惊心,但精神明显振作,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重新燃起了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
然而,陈启敏锐地察觉到,这振作之下,隐藏着一股近乎燃烧的、不祥的决绝。杨少白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星图的实时推算上,反而变得异常沉默。他大部分时间只是低头赶路,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目光深邃,仿佛在衡量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
队伍沿着杨少白推算出的、相对平缓的能量脉络,艰难地向高地跋涉。脚下的黑色玄武岩越来越陡峭,空气中弥漫的符气也愈发凝实,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液体,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四周的景象愈发荒凉死寂,除了嶙峋的黑石和永恒的冰雪,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连风都似乎被这股沉重的能量场凝滞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傍晚时分,队伍在一处相对背风、由几块巨大黑岩天然形成的凹陷处停下,决定在此过夜。这里的地势已经很高,抬头望去,那片扭曲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中央那团代表核心区域的星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稳定的光芒。
铁牛和山猫熟练地布置着简易的警戒和休息区域,苏离则再次检查着周围的环境和队员们服药后的身体状况。陈启负责了望,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绝地的苍凉,最终落在了独自坐在一块岩石阴影下的杨少白身上。
杨少白背对着众人,蜷缩着身体,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正伏在膝盖上,用他那双缠满绷带、极其不灵活的手,艰难地写着什么。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落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笔尖在粗糙的皮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启的心猛地一沉。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走近了,他才看清,杨少白正在书写的,并非星图推算笔记,而是一封……信。皮纸的顶端,用略显歪斜却依旧清晰的字体写着两个字——遗书。
陈启的脚步顿住了,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静静地站在杨少白身后,没有出声打扰。
杨少白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陈启的到来毫无察觉。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
“……余自幼浸淫家学,深知我杨氏一脉,与陈、苏、罗诸家同源,皆受‘万符’之咒缠身,世代不得解脱。先祖喋血,父辈横死,皆源于此。此咒如跗骨之蛆,非仅戕害肉身,更蚀魂磨志,令吾辈永堕恐惧之渊。”
他的笔迹时而急促,时而凝滞,透露出内心的激烈挣扎与无比的坚定。
“……今番深入绝域,非为财帛,非为虚名,实为斩断这千年枷锁,寻一线生机于万一。‘万符本源’,乃一切因果之始,亦当为终结之匙。纵前路九死一生,幽冥难测,余亦无悔。”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缠着绷带的手微微颤抖。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若余不幸身陨于此,乃学艺不精,命数使然,与旁人无涉。所遗之手札、星图推演,尽赠陈启兄、苏离姑娘,望能于绝境中,助诸位觅得生路,或……窥得真相一斑。吾杨家世代所累之咒怨,至余而绝,勿再累及后人……”
最后几笔,他写得异常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刻上去: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笔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整个人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那封墨迹未干的遗书,静静地躺在他的膝上,像一片沉重的墓碑。
陈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完全理解了杨少白的决心。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豪言壮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将个人生死彻底置之度外的、斩断所有退路的终极抉择。他将追寻真相、破除诅咒视为高于生命的使命,甚至做好了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研究成果)为同伴铺路的准备。
这种决绝,让陈启感到震撼,更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凉和……恐惧。
他想起祖父笔记中的绝望,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痛苦,想起自己背负的沉重宿命。他何尝不想找到答案,解除诅咒?但杨少白这种近乎自毁式的执着,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在追寻答案的过程中,人可能会先被执念吞噬。
陈启缓缓走到杨少白身边,蹲下身,拾起那支掉落的笔,轻轻放在一旁。他没有去看那封遗书的内容,只是看着杨少白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值得吗?”陈启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中响起。
杨少白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虚无的苦笑:“陈启……你没有……被它……逼到绝境过……你不懂……”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针一样扎进陈启心里。陈启懂,他怎么会不懂?锁心轮每一次异常的悸动,家族长辈惨死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诅咒的存在。但他从未想过,要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去面对。
“活着……才有希望。”陈启试图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找到‘本源’不一定要用命去填。我们可以更小心,更……”
“来不及了……”杨少白打断他,终于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冷静和算计,只剩下一种看透生死后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星图在加速变化……领域的能量越来越不稳定……我感觉……‘门’……快要开了……或者……快要……彻底封闭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天空中那片躁动不安的星漩:“错过这次……可能就永远……没有答案了。我宁愿……死在追寻答案的路上……也不想……像先祖那样……在绝望中……苟延残喘……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
陈启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杨少白对星图和能量变化的感知远比他敏锐,他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时间的紧迫性,可能远超他们的想象。
他看着杨少白那双因冻伤和过度消耗而近乎残废的手,看着他苍白如纸却写满决然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这个骄傲、固执、聪明绝顶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陈启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封遗书,而是轻轻按在了杨少白冰冷颤抖的手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这是一个无言的承诺,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和支持。
杨少白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闭上眼,任由陈启握着他的手。两人在冰冷的岩石阴影下,无声地交流着。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悲壮与温暖的复杂情感,在两人之间流淌。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山猫突然发出一声低呼:“陈当家!杨爷!你们快看!星图……星图又变了!”
陈启和杨少白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中央那片星旋的光芒骤然变得极其刺眼,仿佛一颗恒星在近距离爆发,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整个星图的布局似乎都在这一明一暗间发生了细微却清晰的偏移!
杨少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猛地抽回被陈启握住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死死盯着天空,喃喃道:“来了……最后的……相位变动开始了……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决战的时刻,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逼近。而杨少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陈启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拳头。保护同伴的誓言与对真相的渴望,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他必须找到一条路,一条既能追寻答案,又能尽可能保住所有人性命的路。
这或许,是他成为发丘中郎将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