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白那封墨迹未干的遗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陈启的心上。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与平静,比任何嘶吼和悲鸣都更令人心悸。天空中星图的骤然异变,更是将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推向了顶点。杨少白挣扎着起身观测星象的背影,在陈启眼中,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狂风吹散的纸,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最后的相位变动开始了……”杨少白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陈启紧绷的神经上。
陈启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重压,从四面八方袭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压垮。这压力,不仅仅来自于眼前诡异莫测的绝境,更来自于他内心深处那份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责任。
作为发丘中郎将,他肩负着破解家族诅咒、完成祖父遗志的使命。锁心轮在胸口持续传来的温热共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一点。那不仅仅是信物,是枷锁,是必须由他亲手斩断的因果链。祖父笔记中那句“或许还有救”,是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后,唯一的精神支柱。
作为这支残存队伍的领头人,他更肩负着将活着的人带出去的承诺。罗烈在担架上那句“首要目标,是活着!”的嘶吼,苏离在噩梦中无助的颤抖,铁牛和山猫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杨少白那封用生命写下的、托付后事般的遗书……这一切,都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他不能倒下,不能退缩,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和恐惧。他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在黑暗中的灯塔。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这两种责任,在此刻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追寻“万符本源”,势必深入险境,九死一生,这与他保护同伴的承诺背道而驰。但若为了保全队伍而放弃追寻,不仅祖父的遗志无法完成,家族的诅咒无法解除,甚至可能如杨少白所说,错过这唯一的机会,导致所有人都被困死在这片绝域,或者……迎来更可怕的结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营地。
苏离正蹲在稍远处,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检查着刚刚采集到的几株药草,侧脸恬静而专注。她似乎总能在这绝望中找到一线生机,用她的医术和秘术,默默支撑着这支队伍。陈启想起她那个血染古格的噩梦,心中一阵刺痛。他承诺过要保护她,可前路等待她的,可能是比噩梦更恐怖的现实。
铁牛和山猫,两名忠诚的卸岭力士,正警惕地守在外围,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他们的命,是罗烈托付给他的,也是他们自己选择交到他手上的。带着他们继续走向那未知的核心,无异于将他们推向刀山火海。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杨少白身上。那个清瘦倔强的背影,正仰头凝视着变幻的星空,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融入那片诡秘的天幕。陈启想起冰洞中两人挤在睡袋里相互依偎的温暖,想起星空下并肩观测的默契,更想起那封遗书上“死得其所,快哉!”的绝笔。杨少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追寻一个答案。自己呢?自己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还是说,要带着他,一起去闯那必死之局?
内心的挣扎如同沸水般翻滚。一边是血脉的呼唤和历史的重量,一边是鲜活的生命和沉甸甸的信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发丘中郎将”这个名号所承载的,远不止是技艺和勇气,更是如何在绝境中,于道义、责任和情感之间,做出最残酷的抉择。
他缓缓走到营地中央,在一块冰冷的黑石上坐下,闭上了眼睛。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在这纷乱的思绪中,找到那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脑海中,闪过祖父临终前扭曲的面容,闪过父亲沉默而压抑的眼神,闪过罗烈决绝的托付,闪过苏离信任的目光,闪过铁牛山猫质朴的忠诚,最后,定格在杨少白那双写满决然、却深藏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眼眸上。
保护同伴,完成遗志……真的只能二选一吗?
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心扉。
或许,他错了。
保护,并不意味着退缩和放弃。真正的保护,不是将他们安置在所谓的“安全”之处等死,而是带领他们,找到那条真正的生路!祖父追寻“万符本源”,是为了解除诅咒,拯救后人,这本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保护”。而他要保护同伴,就不能让他们永远活在诅咒的阴影下,就必须去面对根源,去解决它!
这两者,从来就不是对立的。它们的核心,都是“生”。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下去,让被诅咒束缚的灵魂得到解脱。
关键在于——方法。
不能再像杨少白那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硬闯。也不能像最初那样,只想着稳妥地寻找出路。他必须找到一条更聪明、更谨慎、更能兼顾所有人的路。他要利用杨少白的智慧,苏离的感知,铁牛山猫的勇武,以及自己作为发丘印持有者的直觉和决断力,将这支队伍的力量凝聚到极致,去博取那一线生机!
这个明悟,让陈启心中豁然开朗。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一半,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但方向却清晰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责任重压下摇摆不定的年轻人,而是真正开始以一位“当家”的视角,去审视全局,权衡利弊,谋划前路。
他睁开眼,目光中之前的迷茫和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异常坚定的冷静。他站起身,走到仍在观测星空的杨少白身边。
“杨兄,”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打断了杨少白的沉思,“星图变动剧烈,前路莫测。我们需要更详细的计划。你的推算,是我们最重要的依仗,但你的身体更是。我需要你活着,看到真相的那一刻。”
杨少白微微一怔,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陈启。他敏锐地感觉到,陈启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之前的沉重,多了几分沉稳的掌控力。
陈启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道:“从此刻起,你的首要任务不是拼命推算,而是保存体力,精准判断。每一次推演,都必须有价值。苏姑娘会协助你稳定心神。铁牛、山猫负责警戒和执行。而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核心区域。
“我会走在最前面。锁心轮与那里的共鸣最强,由我来感应最直接的危险。我们的目标不变,找到‘万符本源’,但方式必须改变。不以硬闯为目的,而以探查、理解、寻找契机为主。一旦事不可为,我的命令是——立刻撤退,绝不犹豫!”
他的话语清晰,条理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不是商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策。
杨少白深深地看着陈启,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明白,陈启正在尝试走一条更艰难,但也可能更有效的路。这需要更强的掌控力、更冷静的头脑,以及……更大的勇气。
苏离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听到陈启的话,她轻轻将手放在龟甲上,眼中流露出支持和安心。铁牛和山猫也挺直了腰杆,低声道:“听当家的!”
陈启看着重新凝聚起信心的同伴,心中那股责任感不再只是沉重的负担,更化作了一种强大的动力。他不仅要带着他们活下去,更要带着他们,去揭开那困扰了四门千年的谜底!
他抬头望向那片愈发诡异的星空,胸口的锁心轮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仿佛在回应着他坚定的意志。
前路依旧凶险,但他已知己责,明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