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七月十日,南京。
夏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崭新的“华东军政委员会邮电管理局”招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相较于月余前的战火纷飞,这座城市已然恢复了基本秩序,街道上行人神色从容,广播里播放着激昂奋进的乐曲,一种新生的活力在古老的城墙内涌动。
刘铭章拄着拐杖,缓缓走进管理局的大门。他的“伤势”已基本“康复”,只是遵照医嘱仍需借助拐杖避免承重。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崭新的“邮电职工”徽章,神情平静而专注。
“刘顾问早。”
“早,刘工。”
沿途遇到的同事纷纷向他打招呼,语气中带着尊重。凭借其过硬的技术和在修复关键通讯线路中展现出的能力,刘铭章已迅速在这新生的机构中站稳了脚跟,被任命为技术处的特别顾问,主要负责疑难故障排查和技术规程制定。
他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不大,但窗明几净。桌上堆满了各种图纸和技术手册,墙角立着一个他自己组装的简易信号测试仪。这里,成了他新的“潜伏”阵地。
坐下后,他并没有立刻投入工作,而是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无线电原理》,翻到中间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看似随手记下的频率演算草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杂乱数字中隐藏着郑耀先留下的、关于“磐石”网络备用唤醒频率的加密提示。他每天都会研究一会儿,确保自己随时能够理解并操作那套复杂的机制。
确认无误后,他才开始处理今天的公务——审核一份来自下关码头新架设通讯塔的验收报告。他的目光锐利,很快就发现了一处接地电阻值的设计偏差,并用红笔清晰地标注出来。专业,严谨,不留情面,这是他为自己树立的形象,也是最好的保护色。
他知道,新政权并非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他能感觉到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以及某些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询问。但他坦然处之,用无可挑剔的工作和沉默寡言的态度,逐渐消解着怀疑。他的价值在于技术,而他也只展现技术。
与此同时,在白下区一条僻静的青石板小巷里,“新生妇女扫盲班”的牌子挂在一处民居的院门外。院子里,二十几个年龄各异的妇女正坐在小马扎上,认真地跟着台上的老师识字。
白若兰站在一块简陋的小黑板前,粉笔在她手中稳而有力。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显得利落而坚定,昔日的迷茫与挣扎已被一种沉静的力量所取代。
“……这个字,念‘国’,国家的‘国’。我们妇女,也要识字明理,才能建设好我们的新国家。”她的声音清晰而富有感染力。
台下,妇女们跟着念诵,眼神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新生活的向往。白若兰看着她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选择留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融入新的洪流。扫盲班教员这个身份普通而安全,让她既能接触到基层群众,又能避开过于敏感的政治中心。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内心的秘密,也观察着这座城市的变迁。她偶尔会想起郑耀先,想起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但更多的,是一种放下过往、扎根现实的平静。她知道,他去了更危险的地方,而她自己,则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救赎与贡献。
下课铃声响起,妇女们纷纷起身,向白老师道别。白若兰微笑着回应,开始收拾教具。
“白老师,”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孩凑过来,低声说,“街道办的王干事问,您晚上有没有空,想找您谈谈扩大扫盲班的事儿。”
白若兰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好的,我知道了。你告诉王干事,我晚上过去。”她知道,这种接触是不可避免的,她必须更加谨慎地应对,既要表现出积极性,又不能过于突出,把握好分寸。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位于中山东路原国民党交通部大楼内,新成立的“南京市军管会电讯监察科”办公室里,苏晓晚正坐在一台庞大的美制无线电监测设备前,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调试着旋钮。
屏幕上,复杂的信号波形跳跃不定。她纤细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而精准地操作着,时而记录下一组数据。她穿着和周围同事一样的灰布制服,挽着发髻,神情冷峻,与之前在保密局电讯室那个沉默温顺的报务员形象判若两人。
凭借无可挑剔的技术考核成绩和“被迫加入旧机构”的“清白”背景,她成功进入了这个新政权至关重要的电讯核心部门。她的工作,是监听并识别残留的敌台信号,以及监控异常的无线电活动。
这为她提供了绝佳的位置。她不仅能第一时间掌握国民党潜伏特务可能的通讯企图,更能利用职务之便,暗中保护那些可能被误判或需要帮助的己方人员。她就像一张无形的网,静静地悬浮在新政权电讯系统的关键节点上。
此刻,她的耳机里捕捉到一段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加密信号,来源指向城北方向。她不动声色地记录了频率和出现时间,并在值班日志上将其标记为“疑似工业干扰,需持续观察”。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某个未被彻底清除的“磐石”残存节点在尝试联络,她需要时间来判断其性质,并决定如何处理,才能既完成组织交给的“保护与监控”任务,又不暴露自己。
下班铃声响起,苏晓晚摘下耳机,仔细整理了工作台。她拿起自己的帆布包,随着人流走出大楼。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南京的夏天,依旧炎热,但空气已然不同。
她没有直接回集体宿舍,而是绕道去了附近的邮局,寄出了一封家书——这是组织约定的、传递非紧急安全信号的方式。信的内容平淡无奇,问候她在“外地工作的表哥”,报告南京天气炎热,自己工作安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融入下班的人潮中。她的身影单薄而坚定,如同这座城市里无数个默默无闻、却在新旧交替之际努力寻找自己位置的小人物。
夜色渐深,南京城灯火次第亮起。刘铭章还在办公室里对着图纸沉思;白若兰正在去往街道办的路上,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可能的询问;苏晓晚则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就着台灯,破译着那段加密信号的初步特征。
他们三人,如同三颗被重新播撒在故土之上的种子,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悄然生根,默默生长。他们背负着过往的秘密,面对着当下的考验,也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他们的战斗,从明处的刀光剑影,转为了暗处的坚守与等待。风骨犹存,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焕发新生的土地上,静静绽放。
而在海峡对岸的郑耀先,对此一无所知。他正独自在更深的黑暗中跋涉,等待着与组织重新接上线的那一刻。两岸的灯火,在同一片夜空下,遥相辉映,照亮着各自漫长而艰难的征途。(请看作者新书《弄堂小子的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