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门见山,从亏损的源头讲起,不回避决策失误,不粉饰管理混乱:
“前两年为啥亏?根子上是‘烧’错了方向!盲目学人家大厂。
贪多嚼不烂,窑炉老掉牙,烧一窑砖,煤耗比别人高一截,出的次品还多!
用工也‘肿’了,七大姑八大姨塞进来不少,人浮于事,干活的憋屈,混日子的得意。
供销更是‘跑’了气,采购的煤价虚高,卖出去的砖钱收不回来,像筛子漏水,堵都堵不住!这就是我们摔的第一个大跟头,实实在在的教训!”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有力:“扭亏,不是靠喊口号,是靠一刀刀剜腐肉!
第一刀,砍向‘肿’——裁汰冗员,凭力气、凭技术吃饭,砸了混日子的饭碗!
第二刀,砍向‘老’——勒紧裤腰带,挤出钱改造了那座费煤的老窑!
第三刀,砍向‘跑’——供销环节定死规矩,亲爹娘的面子也不好使!每一刀下去,都见血,都得罪人!但每一刀,都砍在了要害上!”
他没有描绘什么“热火朝天”的场面,反而讲了一个细节:
“窑炉改造那阵子,负责技术的刘工,五十多岁的人了,在窑顶上一趴就是一天,后背晒脱了皮,晚上疼得睡不着,就为了盯死一个保温参数。
为啥?他说:‘这窑,是咱厂几百口子活命的指望,参数差一点,烧出来的砖脆,卖不上价,咱还得回‘河西’啃泥巴!’
这就是我们工人的心气儿!不是喊出来的,是干出来的!”
最后,他望向远方,仿佛看到了砖瓦厂烟囱冒出的青烟:
“现在说盈利,还为时尚早,只能说刚止住了血,缓过一口气。
往后怎么走?还是那句话,尊重事实,遵循规律!有多大锅,下多少米!不贪功,不冒进,一步一个脚印,把质量提上去,把成本降下来,把信用立起来!‘
河东’不是一天能到的,但只要方向对,路子实,总能一步步挪过去!”
会场里异常安静。没有预想中的掌声雷动,但台下那一双双来自各个乡镇、同样饱尝工业酸甜苦辣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切的共鸣。
姬永海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几分“自揭其短”的发言,像一块沉甸甸的砖,砸进了他们的心湖,激起了真实的涟漪。
他讲的是东临湖砖瓦厂,又何尝不是在座每一位心头的困境与挣扎?
他剖析的失误,何尝不是他们曾走过的弯路?
他提出的“剜腐肉”、“一步一个脚印”,又何尝不是他们渴望又倍感艰难的出路?
散会后,县委分管工业的王副书记特意走过来,用力握了握姬永海的手,目光里满是赞许:
“永海同志,讲得好!讲得实!句句戳在点子上!看得出,你是真用心在琢磨事,在办实事!”
几位邻乡的分管乡长也围过来,递烟点火,话里话外透着亲热:
“姬乡长,你们那个窑炉改造的数据,回头详细材料给我们一份呗?”
“裁人的阵痛期,你们咋安抚的?有经验传授传授!”那份实实在在的共情与共鸣,在烟雾缭绕中弥漫开来。
前任老乡长杨建云远远看着,对身边的人低声感慨:
“永海这同志,正派!难得的是不急功近利,沉得下心,像棵好苗子,得扎扎实实长。”
几位乡办企业的老厂长私下议论:
“姬乡长这人,坦坦荡荡,有一说一,不藏着掖着,也不怕得罪人,是个做实事的料!”
这些评价,像无声的暖流,悄然汇聚到姬永海身边。
他真切地感受到,当一个人摒弃了浮华的泡沫,脚踏实地地呈现事物本来的样子和轨迹时,那种由内而外生发的力量,竟如此动人。
林彬那句“机遇可遇不可求”,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应验了,而那句带着几分调侃的“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竟也成了撬动命运的支点。
不久后,乡里分管党务的副书记临时接到紧急任务去市里开会,偏偏撞上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带队下来检查群团工作,点名要听取乡里的专题汇报。
负责团工作的年轻干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资历太浅,面对县委常委,腿肚子都打颤。
情急之下,他抱着厚厚一摞材料,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姬永海的办公室,额头上全是汗:
“姬乡长!救命啊!顶头上司不在,这……这向部长汇报,我……我实在顶不住啊!您……您能不能……”
姬永海第一反应就是皱眉摆手:“小陈啊,这……这不合适吧?我是管工业的,群团这块,隔行如隔山……”
他本能地想推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不熟悉且可能涉及上层领导的领域,他下意识地想避开这“河西”的泥泞。
“有啥不合适的?”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彬不知何时踱了过来,手里端着他那个积满茶垢的搪瓷缸子。
他倚在门框上,慢悠悠地喝了口浓茶,目光扫过急得快哭出来的小陈,最后落在姬永海脸上,嘴角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笑意:
“姬乡长,您是副乡长,代表乡里去汇报工作,名正言顺!团工作咋了?
您当年在学校,不是响当当的团支书?带领同学支农、修水利、搞宣传,风风火火,那份劲头,那份组织能力,不正是搞群团工作最需要的底子?再说了,”
他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意味。
“这可是县委常委!平时咱想单独汇报工作,门儿都摸不着!多好的机会?
在领导面前露露脸,展示展示能力,让领导知道东临湖除了工业,还有您这么一号能文能武的干将!‘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机会送到门口了,不抓住,等着它插翅膀飞喽?”
“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这九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姬永海心头。
林彬那带着促狭又无比认真的眼神,让他脸上有些发热,心底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想起了砖瓦厂汇报后的肯定,想起了王副书记赞许的目光,一股久违的、属于青年时代的锐气和自信,隐隐在血脉里复苏。
是啊,怕什么?自己当年在中学,组织全校团员下乡支农,几百号人的队伍都拉得动,管得井井有条,还怕这一个小小的汇报?
机遇就在眼前,抓住了,或许真能跨过一道坎;抓不住,也许就永远在“河西”徘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吸入了当年南三河畔带着稻花香的风,眼神瞬间变得坚定:
“材料给我!小陈,你把关键数据和近期重点活动给我捋一遍!”
时间紧迫,姬永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像当年备考一样,一头扎进那堆材料中。
他不再把自己当成工业副乡长,而是努力找回当年那个充满热情、思路清晰的团支书的感觉。
他快速梳理脉络,剔除冗繁的官样文章,紧紧抓住“服务青年成长、围绕乡党委中心工作发力”的核心。
他把自己当年组织活动的经验、对农村青年现状的观察(包括砖瓦厂里那些年轻工人迷茫与渴望的眼神),以及工业工作中感悟到的“务实”精神,巧妙地融入进去。
他甚至在汇报提纲的空白处,用红笔写下了林彬那十四个字,作为某种精神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