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永海走进小会议室,面对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那审视而略带好奇的目光时,他心头依旧掠过一丝紧张,但很快被一种豁出去的沉稳取代。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以一位曾经的老团干、如今的基层分管领导的双重视角,娓娓道来。
他谈农村青年渴望技能培训却苦无门路的困境(结合了在砖瓦厂调查时听到的年轻工人的心声);
谈乡团委如何尝试与乡办企业联动,为青年提供“边学边干”的平台(融入了工业线工作的实际);
谈如何利用农闲时节组织青年参与乡村文化建设(唤起了他当年组织宣传队的记忆);
更谈到了“务实”和“用心”在凝聚青年、服务大局中的关键作用(再次印证了“心智体”、“德才机”的朴素真理)。
他的汇报,既有对现状的清醒认识,又有切实可行的思路,更带着一种经历过基层磨砺后的沉稳与真诚,毫无浮夸之气。
常委部长一直听得很认真,不时微微颔首,尤其当姬永海结合工业实例谈到青年技能培训与乡镇企业发展的结合点时,部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汇报结束,部长没有立刻点评,而是问了几个很具体的问题,姬永海都依据调查和思考,沉稳作答。
最后,部长合上笔记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永海同志汇报得很好!思路清晰,问题抓得准,措施也实在。
特别是能把青年工作与乡镇经济发展实际结合起来思考,很有见地!看得出,你是用了心,也沉得下去的干部。不错!”
这句“不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姬永海的预料。
这次临危受命的“顶替”汇报,竟意外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河东”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不久后,县委组织部考察干部的风声悄然吹到了东临湖。
紧接着,一个足以改变他乃至整个家庭命运轨迹的机遇,如同洪泽湖上酝酿已久的风暴,带着沛然的能量,降临了——
县委有意调任他去团县委担任要职,随之而来的,还有脱产带薪进入省城大学深造的名额!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政策允许,其家属及子女的户口,可按政策办理“农转非”!
这一切,都源于那次看似偶然的汇报,源于他听从林彬的点拨,勇敢地抓住了那个“见大官”的机遇!
命运的河流,在他奋力一搏的舵轮转动下,开始显现出奔向“河东”的壮阔征兆。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的姬永海,尚在懵懂与惊喜的交织中,感受着“机”之玄妙。
他更不会想到,林彬那看似随意的“你不见大官,怎能做大官”的调侃,竟如一句命运的谶语,悄然应验。
“德才机”的箴言,并非总在平顺中显现其重,有时,它需要在生死的悬崖边,才能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一个燠热的午后,姬永海和林彬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去乡办砖瓦厂查看砖坯堆晒场。
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米汤,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热感。
巨大的堆晒场上,一排排刚脱模的湿砖坯像等待检阅的土黄色士兵,整齐地码放在支架上,在烈日下慢慢收干水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腥气的泥土味道。
远处,一台老旧的翻斗车正“突突”地冒着黑烟,沿着场边临时压出的土路,将新压制的砖坯运送到指定位置。
两人边走边聊着厂里新接的一批订单。
姬永海指着远处一排排半干的砖坯:
“林主任,你看这颜色,这批土质看来不错,烧出来应该……”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断裂声,如同厉鬼的尖啸,猛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只见那辆正在斜坡上倒车的翻斗车,连接后斗与车架的液压支撑杆,竟在重压下骤然崩断!
沉重的后斗失去了支撑,如同被斩断了脖颈的巨兽头颅,在重力的疯狂撕扯下,失控地向下猛坠!
更可怕的是,巨大的惯性推动着失去制动的翻斗车底盘,像一头发狂的铁牛,顺着斜坡,朝着堆晒场边缘一堵近两人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待干砖坯墙猛冲过去!
“糟了!车刹不住了!”远处传来驾驶员魂飞魄散的嘶吼。
千钧一发之际,驾驶员还算机敏,在翻斗车即将撞上砖坯墙的瞬间,奋力打开车门,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在泥地上翻滚出老远。
那堵由成千上万块湿重砖坯垒成的墙,在失控钢铁巨兽的猛烈撞击下,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而连续的“哗啦啦——轰隆!”
巨响,排山倒海般向前方倾塌!烟尘裹挟着碎砖块,如同黄色的巨浪,瞬间腾起!
“砖!快!”姬永海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眼看那凝聚着工人汗水、关乎厂里订单的砖坯墙轰然倒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拦住!能救一块是一块!保护集体财产的责任感和本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像离弦之箭,拔腿就迎着那滚滚烟尘和仍在持续倒塌的砖坯堆冲了过去!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那土黄色的洪流!
就在他迈出第二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几乎破音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姬乡长!站住!让它倒——!”
是林彬!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焦急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
紧接着,一阵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从身后急速迫近!
姬永海甚至来不及回头,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拽去!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别过去!人是挡不住的!千万别把人压进去!!”
林彬的脸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双目圆睁,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跳,他死死拽着姬永海,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的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重锤砸进姬永海的耳膜!
姬永海被他拽得噔噔噔连退几步,愕然止步,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
就在他刚才意图冲过去的位置前方几步远,“轰隆”一声巨响!
最后一大片砖坯墙彻底坍塌下来!无数沉重的湿砖坯砸落在地,溅起漫天浑浊的泥尘,瞬间将他刚才立足的地方彻底掩埋!
碎砖块像炮弹片一样飞溅,其中一块尖锐的碎角擦着姬永海的裤腿飞过,划开一道口子,带起一阵凉风。
烟尘扑鼻,呛得他连连咳嗽。
眼前,一片狼藉。
倒塌的砖坯堆成了一座小山,烟尘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土腥味。
驾驶员瘫坐在不远处的泥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呆呆地看着那堆废墟,浑身筛糠般抖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堆晒场。
只有砖坯堆深处偶尔传来的、令人心颤的细微垮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