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工业办公室里其他人,有的嘴皮子溜得像抹了油,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可真要动真格办实事,就推三阻四,脚底抹油。
有的老实巴交得像田里的老黄牛,让干啥就干啥,可就是自己没主意,遇事就抓瞎。
跟林彬这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的蓝布褂子包裹下的实★★★干与智慧一比,顿时都显出了“河西”的黯淡。
姬永海心里那面镜子越来越清晰:
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工业副乡长,能在东临湖这片陌生的水域里没沉下去,还能勉强把稳舵,靠的不是什么高深学问,不是什么背景靠山,恰恰就是身边这个沉默时像块老榆木疙瘩、开口却总能点石成金的林彬!
他像洪泽湖大堤下那深埋的基石,无声,却稳稳托举着上面的风光。
那天傍晚,夕阳如同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下来,把办公室门口泡桐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一直铺到对面的院墙上。
林彬正俯在姬永海的办公桌前,帮他逐字逐句地修改一份呈报给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报告。
他握着姬永海那支老旧的“英雄”钢笔,笔尖划过粗糙的稿纸,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
姬永海坐在一旁,看着林彬专注的侧脸。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深刻的皱纹、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姬永海的目光扫过他鬓角新添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心头蓦地一热,那句“人生百年心智体”在脑海里轰然回响。
他悄悄地在心底,为这个亦师亦友的搭档,补上了无声的注脚: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把书本上没有的、沉甸甸的七个字,活成了自己筋骨血肉的模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泡桐花残留的微涩和暮春泥土蒸腾出的温热气息。
他知道,往后在东临湖这片土地上跋涉的日子,无论风雨晦明,身边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百事通”,都将是他最坚实、最可靠的依仗。
这感觉,踏实得像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踩踏过、却依旧能生长出希望的土地。
机遇的风,有时会带着意想不到的哨音吹来。
没过多久,县里定下要在东临湖召开全县乡镇工业现场会。
消息传来,姬永海既感振奋,又添了新愁——会议的重头戏之一,便是要他这个分管工业的副乡长,重点介绍乡办砖瓦厂如何从连年亏损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实现扭亏为盈的经验。
乡党委政府内部为此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少数几位委员在筹备会上嗓门颇高,意见出奇地一致:
“姬乡长,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发言稿一定要拔高!重点讲我们党委政府如何英明领导、坚强组织!如何大张旗鼓宣传发动,点燃了群众的冲天干劲!如何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激发了职工‘战天斗地’的主人翁精神!要把氛围造足,气势写够!让县领导看到我们东临湖的精神面貌!”
这些充满革命年代余韵的华丽辞藻,像一个个色彩斑斓却轻飘飘的气球,在姬永海耳边嗡嗡作响。
他听着,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砖瓦厂那呛人的煤烟味、出窑工被高温炙烤得通红的脊背、会计捧着亏损账本时愁苦的脸……这些实实在在的画面,与发言稿里那些“缥缈虚幻的东西”格格不入。
他本能地觉得不妥,这像给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病孩子披上华丽的戏袍去唱大戏,滑稽又空洞。
可具体该怎么说?他一时如同雾里行船,找不到方向,心头那股熟悉的“无所适从”的虚浮感又悄然弥漫开来。
散会后,他下意识地走向工业办公室,脚步有些沉重。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林彬正对着窗外的泡桐树发呆,手指间夹着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烟灰。
听完姬永海的困惑,林彬沉默了片刻,转过身,目光沉静而锐利:
“姬乡长,您觉着,那些个‘领导、组织、宣传、热情高涨’的词儿,堆得像咱砖窑的砖坯,真能打动人?”
他摇摇头,烟灰簌簌落下,“糊弄外行,也许能听个热闹。
可台下坐着的,哪个不是管工业的行家?哪个厂子没本难念的经?虚头巴脑的东西,骗不了人,也暖不了心。”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块窑厂送来的样品红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砖体:
“扭亏为盈,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
是咱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是汗珠子摔八瓣干出来的!”
他把砖块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发言,得用心!得像老中医号脉,得把自个儿沉进去,沉到那亏损的泥坑里,沉到那扭亏的每一步脚印里!把厂里前两年为啥亏,亏在哪儿,像剥洋葱一样剥开,一层层让大伙儿看清楚。
再把咱这两年咋想的、咋试的、咋改的,哪怕摔的跟头、走的弯路,都实实在在地掏出来!为啥能止住血?为啥能缓过气儿来?找到里面那根筋、那股劲儿!这才是事物发展的本相!”
林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姬永海心坎上:
“只有发自肺腑,讲真东西,讲透了,讲出里面的‘道道’和‘筋骨’,才能让台下那些同样在泥水里打滚的同路人,听得懂!听得进!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觉着‘是这么个理儿!’这才叫共情!这才叫共鸣!
离开了厂里那些实实在在的砖头、实实在在的工人、实实在在的账本,去谈什么‘热情高涨’,那是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跑了!”
这番话,如同南三河夏日里一场透雨,瞬间浇灭了姬永海心头的浮躁和迷茫,露出了底下坚实的地基。
他豁然开朗!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扎进了砖瓦厂,蹲在窑门口和烧窑老师傅一起啃冷馒头、喝大碗茶,听他们抱怨煤质不稳、抱怨老式窑炉费煤费工。
钻进闷热的制坯车间,看工人如何在泥水里反复踩踏揉捏;翻遍了厂里积满灰尘的历年账本,一笔笔核对亏损的窟窿到底出在哪里。
他看到了前任管理者的盲目扩张、设备陈旧带来的高能耗低产出、人情债堆砌的冗员、供销环节的跑冒滴漏……像一幅斑驳而真实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现场会那天,东临湖乡政府大院里人头攒动。
轮到他发言时,姬永海走上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审视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念那份文采斐然却空洞无物的备用稿。
他摊开自己那本密密麻麻写满调查数据和工人原话的笔记本,目光扫过台下前排那位曾极力主张“拔高”的委员略显错愕的脸,最终落在角落处林彬平静而带着鼓励的眼神上。
“各位领导,同志们,”他的声音带着苏北口音特有的质朴,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
“今天,我就说说东临湖砖瓦厂,这块我们乡工业的‘试验田’,怎么从‘河西’的烂泥塘,一步步往‘河东’挪的。
挪得不容易,也挪得不大光彩,但挪得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