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疲惫的呻吟,并未惊扰沉睡的世人,却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涟漪,沿着京城的地脉,轰然扩散!
京城东区,负责夜巡的更夫刚刚敲过三更的梆子,脚下大地便猛地一颤。
那震动极其短暂,如同一只巨兽在地下翻了个身,旋即便恢复了平静。
百姓们在梦中咂了咂嘴,丝毫未曾察觉,唯有窗棂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然而,就在这微不足道的一颤之后,宁庐东区一处坊墙,那原本如呼吸般平稳流淌的磷光,骤然熄灭!
黑暗中,一道寸许宽的裂缝,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墙顶蜿蜒而下,直至墙基。
原本构成和谐共鸣体系的一部分,彻底失效了。
次日清晨,第一个发现异状的住户立刻将此事上报了专司处理此类事件的“疑义堂”。
搁在过去,这足以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恐慌。
但如今,人们只是按部就班,平静地等待着官府的工匠前来勘察修复。
他们相信,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奇迹会被续写。
然而,这一次,官府的响应却出奇地慢。
整整一日,疑义堂都没有派人前来。
裂缝周围的住户开始有些不安,夜里睡觉都觉得那片区域阴冷了几分。
可当第二日晨光熹微,有人再次探头查看时,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道漆黑的裂缝边缘,竟不知何时亮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光晕。
那光芒不似墙体本身的磷光,更像是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萤火虫,正沿着裂缝的两侧,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彼此靠近。
它们就像是无形的针与线,在一针一线地,缝合着这片大地的伤口。
到了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墙上,那道裂缝已然消失无踪,墙体光洁如初,流光运转,仿佛昨夜的暗淡与破损,只是一场集体的错觉。
消息传开,举城哗然。
萧景珩一身常服,在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他屏退众人,独自立于墙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片“愈合”的墙面。
触感温润,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新生的暖意。
“掘开。”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内侍们不敢怠慢,立刻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掘开墙基的泥土。
很快,铁铲碰到了坚硬之物。
泥土被拨开,露出的,是七枚大小不一、质地迥异的陶片。
它们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每一片上都刻着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古老符号。
萧景珩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七源土法”!
当年苏烬宁亲自督造宁庐时,用以调和地气、稳固墙体根基的秘法!
这七枚陶片,便是整个阵眼的标记,是她智慧与心血的结晶。
他缓缓蹲下身,拾起其中一枚温热的陶片,紧紧攥在掌心。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明白了。
她不是预知到了墙体会损坏,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力,化作了这墙体自我修复的“备用之力”。
她将自己,变成了这片土地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药”。
“你连退场,”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颤抖与痛楚,“都不肯真正地离开。”
南疆,“试露坊”内。
林墨正为一个从京城送来的体弱女童诊脉。
这女童自小多病,遍寻名医无效,被家人送到这处传说能“以露水治病”的奇地,做最后的尝试。
连续饮用“清脉饮”七日后,女童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竟从口中咳出了一团团黑色的絮状物!
林墨心中一凛,立刻将那絮状物置于自己新制的显微晶镜下观察。
镜中,那黑色絮状物被放大了数百倍,呈现出的形态让她如遭雷击——那竟是无数个微缩的、仿佛由细沙与矿粉构成的墙体结构!
她猛然想起了多年前,苏烬宁在教她辨识一种特殊矿石时,曾随口提过的一句疯话:“人与墙,本是同构。长居于此,气息交融,人的病,墙知道;墙的伤,人会痛。”
当时她只当是天方夜谭,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宁庐的墙体,并非凡土,而是掺入了那种可以与人体气机产生共鸣的特殊矿粉!
她没有丝毫犹豫,抽出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血挤在晶片上。
在显微晶镜之下,她自己的血液中,赫然漂浮着点点微光,如夜空中的星尘,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沉浮。
她一直以为,苏烬宁留下的“井水三年清,露水七年润”,说的是时间。
现在她才懂,真正的药引,是她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她们每日呼吸着与宁庐墙体同源的空气,身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承载那份守护之力的容器。
苏烬宁燃烧自己修复了主系统,而她们,这些被她拯救过的人,则在用自己的生命,维系着这个系统的日常运转。
林墨没有声张,只是在深夜的孤灯下,翻开那本《药误录》,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颤抖的笔迹添上了一句:
“有些药,是活着的人,替你吃下去的。”
北疆边镇,深夜。
蓝护卫巡逻的脚步,在草堂外下意识地停住。
那座苏烬宁曾经隐居的草堂,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两件未来得及收走的旧布衣,还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
夜风吹过,一件灰色的布衣随风轻摆,其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变形。
蓝护卫看着那影子,呼吸陡然一滞。
那影子扬起手臂,做出一个指挥、擘画的姿态……竟与当年苏烬宁站在高处,指挥数万军民一同筑墙时的身姿,完全一致!
他如遭电击般立在原地,良久,忽然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单膝跪地,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连同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在万籁俱寂之中,他听到了。
地下,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极富规律性的震动。
那不是人的脚步,也不是野兽的刨挖,而是一种“哒、哒哒、哒”的敲击码。
那是早已被废弃的井卫密训中的“平安讯”!
是她……她就在这片土地之下,用这种最古老、最隐秘的方式,告诉他,她还在,她平安。
蓝护卫缓缓起身,对着那间空无一人的草堂,庄重地行了一个早已退役多年的军礼。
转身离去时,他那因旧伤而常年在阴雨天作痛的右肩,第一次,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只有一片暖意。
行至京城郊外的阿阮,夜宿客栈。
禅坐中,她忽然感觉枕下传来一阵异样的温热。
她心中一动,抽出枕头,拆开夹层,一枚小小的、已然焦黑的木枝掉了出来。
那焦木之上,借着月光,竟能看到一行极淡的、仿佛是用意念烙印上去的文字:
“别找我,你们已经会做-梦了。”
是苏烬宁!
她通过那张无处不在的共感网络,在意识的残骸中,主动给她传递了最后的信息!
阿阮立刻闭上双眼,将自己的意识沉入网络深处。
她没有去寻找那焦木的源头,而是感受着整个网络的脉动。
很快,她发现了。
在那张由亿万生灵的梦境与情绪交织而成的大网最底层,有一个极其稳定、却又无比微弱的频率。
它既不主导任何情绪,也不干预任何连接,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首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为整张网络提供着最基础的稳定与和谐。
阿阮瞬间明白了。
苏烬宁没有断开连接,更没有消亡。
她只是放弃了“守护者”的身份,将自己的人格、意志、力量全部打散,化为了这个世界运转的“背景音”,成为了秩序本身。
最好的守护,是让人忘了需要被守护。
她终于做到了。
萧景珩最终还是下令,彻查京城内外所有疑似苏烬宁的踪迹。
他无法说服自己就此放手。
然而,就在一道道密令即将发出之时,他习惯性地翻阅起“疑义堂”的旧档,想看看最近是否还有其他异状。
一桩三年前的未结悬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京郊有个老农上报,说自家猪圈的一面土墙,每到春分之夜,墙面就会自动浮现出“好好睡觉”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天亮即散。
因事涉鬼神且无危害,便一直搁置。
鬼使神差地,萧景珩亲自前往。
他看到那堵土墙,斑驳老旧,布满裂纹,与寻常农家土墙毫无二致。
当晚,他推说赶路疲惫,留宿农家。
夜半三更,他被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有人在墙内用指甲划动的声音惊醒。
他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月光如水,洒在猪圈的土墙上。
那斑驳的墙面,竟真的缓缓亮起了微光,勾勒出四个字。
这一次,不再是“好好睡觉”。
而是——“你也该睡了。”
那字迹,清冷瘦削,是他刻骨铭心的熟悉。
萧景珩怔怔地站在窗前,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终于明白,她知道他在找她。
她用这种方式,以一种近乎调侃却又无比温柔的方式,拒绝了他。
良久,他转身回到屋内,将怀中那封已经拟好的、足以搅动整个天下的搜寻密令,一页一页,亲手送入了烛火之中。
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暗不定。
回宫之后,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御书房。
他撬开龙椅前的一块地砖,将那件一直贴身缝在龙袍内衬里的、苏烬宁留下的最后一片炭纸地图,轻轻放入了缝隙之中。
他没有再看一眼,只是用新调和的泥土,将地砖重新封好、抹平。
从此,寻她的路,断了。
整个王朝,彻底沉浸在一片由无数人共同编织的、安宁而有序的梦境里。
皇帝不再寻找他失去的皇后,世界也似乎忘记了它曾经的守护者。
岁月流转,春去秋来。
帝国安睡了整整三年。
而在那场漫长而安稳的沉睡最深处,宁庐主墙的核心,那颗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心脏,在积蓄了千日的光与梦之后,终于,开始重新汇聚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