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春分之夜,京城宁庐。
那堵牵动着整个王朝心跳的主墙之下,早已不复当年的紧张与肃穆。
百姓们提着灯笼,带着孩童,像是赴一场约定俗成的庙会。
他们席地而坐,分享着糕点与热茶,目光里没有丝毫恐慌,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
这是第三个年头了。
自从三年前,那面墙壁自我修复的神迹之后,每逢春分,这面主墙便会亮起,像一位沉默的导师,为帝国的新一年,指明方向。
亥时正,万众瞩目之下,墙体之上那温润的磷光,陡然汇聚,凝成一道璀璨的光河!
光河奔涌,却并未如往年一般,勾勒出什么精妙绝伦的水利图纸,或是匪夷所思的农具构造。
光芒之中,浮现的,竟是一截通体焦黑的木头。
那是被烈火焚尽的残骸,死寂,绝望,看不到一丝生机。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孩童们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息,异变陡生!
仿佛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那截焦木之上,一道裂痕轰然炸开!
一抹嫩得滴水的绿意,如同一柄刺破永夜的利剑,从那死寂的焦黑中,悍然顶出!
它破开了死亡的束缚!
紧接着,在亿万道目光的注视下,那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
抽枝,展叶,拔高!
不过短短三息之间,便由一株脆弱的幼苗,化为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清风拂过,树影婆娑,光影交错间,那摇曳的枝叶在墙上投下的剪影,竟隐约勾勒出一个女子倚墙而坐的纤瘦轮廓,她微微偏着头,姿态安详而慵懒,仿佛只是在享受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是她!
所有人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影像转瞬即逝,大树与剪影如梦幻泡影般消散,只余下两个温润的光字,静静悬浮于墙面中央。
“安好。”
随即,光芒尽敛,墙壁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整片街区,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试图用炭笔去拓印,更没有人拿出纸张去临摹。
那幅画面,那两个字,早已化作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良久,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捧着自己喝水的小木碗,跌跌撞撞地跑到墙根下,将碗中清可见底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墙基的泥土里。
他不懂什么叫牺牲,也不懂什么叫守护。
他只是觉得,那位在树影里打瞌睡的大姐姐,一定口渴了。
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的孩子,自发地将自己的小碗,小水囊,摆在墙根之下,用最纯粹的方式,祭奠着那位他们从未谋面,却早已视作亲人的存在。
大人们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眶无声地湿润。
火烧尽了自己,却催生了新芽。
新芽不记得火,但它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消息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皇宫。
翌日清晨,太和殿。
萧景珩一身衮冕,面沉如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颁下了立太子诏书。
国本既定,群臣正待山呼万岁,萧景珩却抬手,示意安静。
他那双曾搅动天下风云的凤眸,此刻平静得如一潭深渊。
“另,即日起,‘疑义堂’升格为‘民智院’,不入六部,直属御前。”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
一个处理民间奇闻异事的闲散衙门,竟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不等众人反应,萧景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如金石落地。
“朕立一新规:凡我朝子民所见、所闻、所报之一切奇象异闻,民智院必须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记录在案,不得删改,不得隐瞒!三年一轮,编纂成册,名曰《民声录》,颁行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朕要在首卷题跋:真正的天机,不在星象,而在万人开口!”
退朝后,他遣散所有随从,换上一身常服,独自一人,步行至北疆那座早已荒废的草堂旧址。
院中那棵曾被她靠过的苦楝树,如今已亭亭如盖,华盖如云。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龙凤呈祥玉佩。
那是他当年,欲册封皇后而早已备好的信物,却终究,没能亲手为她戴上。
他抬起手,将那枚承载着无尽思念与遗憾的玉佩,轻轻地,挂在了最低垂的一根枝条上。
玉佩随风轻晃,与翠绿的叶片相碰,发出叮咚脆响,像是迟到了数年的问候。
“安好,便好。”
他低声呢喃,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转身的刹那,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可他的唇边,却绽开了一抹前所未有的、释然的微笑。
南疆,“试露坊”。
林墨将那本页脚已经卷边的《药误录》,亲手交到了坊里最年轻的一位学徒手中。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用朱笔写下了一行字:
“下一个错方,由你来犯。”
当夜,她将自己半生心血所着的所有医案、笔记,付之一炬。
熊熊火焰映着她孤傲的脸,没有一丝不舍。
唯有那张苏烬宁留下的、写着“人与墙,本是同构”的夹纸,被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装入一个密封的竹筒,沉入了后山最深的一处寒潭。
做完这一切,她孑然一身,走在归来的山径上。
夜露深重,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在月光下竟泛着与宁庐墙体如出一辙的微光。
她脚步一顿,驻足凝视了许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恍然。
“原来,我们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奇迹。”
北疆边镇,学堂。
蓝护卫,不,如今应该叫“铁爷”了。
他亲手将自己那柄曾斩首无数的腰刀,投入熔炉,锻造成了一口巨大的铜钟,悬于学堂门前。
每逢晨昏,钟声必响。
敲钟的,是学堂里的孩子们。
他们轮流上前,卯足了劲,让那雄浑的钟声响彻云霄。
这不仅仅是报时。
孩子们被要求,在敲钟后,必须赤足贴地,感受钟声的余波是如何在大地中传导、消散。
这,是“听地”之训的延续。
一日,暴雨突至,溪水暴涨。
村里的老人都说无妨,往年涨得更高也没事。
可学堂里最大的一个少年,却带着几个伙伴,学着苏烬宁当年的法子,在溪边不同位置埋下瓦瓮,侧耳倾听。
半个时辰后,他脸色煞白地冲进村里,大喊:“上游要塌方了!水里的声音不对!”
将信将疑的村民们刚刚撤到高处,下游的堤坝便轰然垮塌,浊流滚滚,瞬间吞没了半个村庄。
劫后余生的老农,领着全村人,对着那几个半大孩子,纳头便拜,颤声问道:“是哪位神仙,教了你们这通天的本事?”
为首的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地答道:
“不知道啊。但铁爷说,规矩,本来就在土里。”
万里之外,北方荒原,天池火山口。
阿阮迎着烈烈罡风,走到了悬崖的尽头。
她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一块镌刻着共感文的石板残片,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入了下方那翻涌着橘红色岩浆的火山口。
石板被吞没的瞬间,阿阮浑身剧震!
那纠缠了她整整二十年、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永不停歇的耳鸣与共振,戛然而止。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仰头,望着漫天星辰,忽然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归途,她再次路过京城宁庐。
夜幕降临,整片街区的墙体,不约而同地亮起了柔和的微光。
那光芒不再是为了传递信息,只是安静地亮着,明灭之间,节奏舒缓,与人的呼吸频率完全一致。
仿佛一首覆盖了整座城市的、无声的摇篮曲。
阿阮随意找了个墙根坐下,背靠着温润的墙壁,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旅人,闭上眼,在片刻的安宁中假寐。
晚风拂过,头顶新抽芽的柳条轻轻摇曳。
一片细长的嫩叶,打着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膝上。
像一只终于安睡的手,轻轻合上了这个世界的喧嚣。
春分之后,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那面墙上的神迹,成了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崭新传说,孩子们每日的清水供奉,也成了宁庐街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墙壁,则恢复了它作为背景的使命,每日规律地亮起,规律地熄灭,如同呼吸,如同心跳。
整整三日,光影流转,再无异状。
这稳定而温柔的脉动,让所有人都无比心安。
人们坚信,这个由她亲手缔造的、安宁而有序的梦境,将会以这样完美无瑕的节奏,永远持续下去。
这是一个永不落幕的承诺,一首永不终结的安眠曲。
毕竟,摇篮曲,不就该是这样夜复一夜,温柔地重复着,直到天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