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第三日,京城的天空被洗得一片澄澈,唯有墙角檐下还凝着湿漉漉的水汽。
就在那片被世人遗忘的冷宫旧址,焦黑的断梁之下,苏烬宁赤着一双雪白的足,悄无声息地踩上了新翻的湿泥。
她蹲下身,气息虚弱到了极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三日前,她以“末世之眼”强行预知到“墙体将启共鸣”的未来,那几乎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寿元。
此刻闭关结束,她已是油尽灯枯。
她的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轻轻抚过那截从焦木裂口处顽强抽出的新芽。
嫩芽不过寸许,却绿得惊心动魄。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特制炭纸,小心翼翼地贴在芽尖之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炭纸,在触碰到嫩芽的瞬间,竟无火自燃!
没有烈焰,没有烟尘,它化作一道极淡的青色痕迹,如水银泻地,瞬间渗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动用“末世之眼”,将那幅“安眠床图”的梦境,种进了这片生机的源头。
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脱力地靠坐在残梁上。
望着那片浸透了自己生命力的新泥,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宛如初雪消融。
“你们……终于学会做梦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梦呓,“我也可以……睡了。”
与此同时,萧景珩一身布衣,微服穿行在喧闹的千工廊。
他没有理会沿街的叫卖,径直走向那面铭刻了奇迹的主墙。
墙下,早已围满了神情激动的工匠。
“变了!又变了!”李石头的徒弟,那个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正指着墙面,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们看,昨夜墙上自行勾画的‘安眠床图’,今晨竟多了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由磷光构成的简陋床榻轮廓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卷卷起的薄被,线条柔和,仿佛能感受到其下的柔软。
而在床脚的位置,更是添了一双小巧布鞋的轮廓,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不再是一张冰冷的图纸,而是一个充满了生活细节、有人安睡的温馨场景。
“这……这简直……”年轻人喃喃自语,眼眶泛红,“像是老师傅记忆里,师娘睡下时的模样……”
萧景珩立在人群之后,眸光深沉如海。
他缓缓分开人群,走到墙前,伸出手,五指张开,轻轻贴上了那片温润的夯土。
在他手掌接触墙面的刹那,那些流动的光纹仿佛找到了归宿,骤然一亮!
它们在他的掌心下飞速流转、重组,仿佛在识别这位帝王独一无二的气息。
片刻之后,就在那双布鞋轮廓的旁边,三个新的光字缓缓浮现,又在众人察觉之前,迅速消散。
——她回来了。
萧景珩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收回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回来了。
不是魂归故里,而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她的意志,她的温度,她对安稳睡眠的渴望,再一次烙印在了这个她亲手缔造的世界里。
他沉默良久,转身对身后的内侍沉声吩咐:“取新制的陶瓮来。”
片刻后,一只新烧制的陶瓮被呈上。
萧景珩接过,亲自在墙基之下挖开一个深坑,将陶瓮稳稳埋入。
那瓮中空无一物。
唯有瓮底内壁,用利器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候君归音。
我在等你,等你回来,哪怕只是一个声音。
南疆深山,林墨收到了一封自京城辗转而来的无名信。
信纸上没有一个字,只用最简单的炭笔,绘着一株苦楝树。
那树叶的边缘,泛着奇异的青光,而树的根部,却缠绕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焦痕。
是她!
林墨一眼便认出,这是苏烬宁惯用的暗记。
青光是她新得的药理,焦痕,则是那个人生命燃烧的印记。
当夜,林墨翻出了那本早已尘封的《药误录》,指尖颤抖地掀开。
在记录“护魂散”的条目之下,她发现了一页不知何时被夹入的薄纸。
纸上,是苏烬宁那清冷瘦削的字迹:
“毒可养人,错可成方。井水三年清,露水七年润。”
林墨怔怔地看着那行字,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她一直执着于对错,纠结于过往的药误,却忘了,苏烬宁从一开始教她的,就不是什么绝对正确的医道,而是一种顺应天时、化错为用的全新思路。
井水沉淀三年方可清其毒性,晨露历经七年方可尽其润泽。
时间,才是最伟大的药方。
次日天明,她遣散了所有求医问药之人,将山中草庐正式改名为“试露坊”,派人四处搜集体弱多病的孩童,不施针,不给药,只让他们每日饮用以不同节气晨露精心调制的清脉饮。
有乡民不解,问其缘故。
林墨站在那株青叶苦楝树下,语气平静却坚定:“有人教我,治未病,比救将死更难。我只是在还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北疆边镇,蓝护卫清晨巡街时,脚步不由一顿。
学堂前的空地上,那群半大的少年们又将一口口陶瓮埋入了地里。
但这一次,他们却不是为了听大地的震动。
他们将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瓮口,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嗡鸣。
那声音此起彼伏,竟与昨夜广场上万人共鸣的“群眠律”有七分相似。
蓝护卫走近,一个少年抬起头,兴奋地对他比划着手语,由旁人翻译:“铁爷!昨晚镇上的牛马都睡得特别安稳,我们想试试,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能不能也让它们睡得更香!”
他们在模仿,在学习,在尝试将这种源于人心的安宁,传递给万物生灵。
蓝护卫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充满探索欲的脸,默然半晌。
他缓缓走到空地中央,解下腰间那柄陪伴他半生、饮血无数的腰刀,“锵”的一声,将其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权作桩基。
“声音要慢,”他第一次开口指导,声音嘶哑却沉稳,“心要空,别想着控制它们。先听它的呼吸,再陪着它一起呼吸。”
当夜,村外的马厩一片静谧,连最暴躁的烈马都温顺地卧在草料旁,甚至那头终日哀鸣的老骡子,都罕见地打起了响亮的鼻鼾。
行至边陲驿站的阿阮,在深夜的禅坐中,猛然睁开了眼。
她体内的共感网络,正在微微震颤。
那不是任何人的主动接入,而是远隔数百里,无数个分散的、素不相识的普通人,在各自入睡的瞬间,他们的大脑无意识地同步释放出了一丝极微弱的安宁频率!
这些频率如涓涓细流,自发地汇入那张无形的大网,让整张网络的底噪,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安详。
她起身推开窗,望向远方。
只见远处城郭的宁庐群墙,那微弱的磷光正如同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在进行着深长而舒缓的呼吸。
那起伏的节奏,竟与她此刻的心跳,渐渐趋于一致。
她成功了。不,是苏烬宁成功了。
一个无需守护者,无需领唱者,无需任何外力引导,便能自行运转、自我修复的共感秩序,已然成型。
阿阮没有回应这股频率,也没有尝试去引导。
她只是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巾,上面用炭笔写着苏烬宁很久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最好的守护,是让人忘了需要被守护。”
她将布巾默默系在窗棂上,任由凛冽的夜风将其卷走。
次日清晨,布巾已不见踪影。
而在百里之外,一座小镇的打谷场上,有人惊奇地发现,那块布巾正与那颗刻字的石子并列,被一同嵌入了巨大磨盘的轴心旁,随着日复一日的转动,将其上的字迹,与新麦的芬芳,一同碾入这片土地的魂魄里。
整个王朝,都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之中。
宁庐的墙,陶土的瓮,人们的梦,构成了一曲响彻天地的安眠之歌。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和谐之下,无人察觉的京城地脉深处,一声极其轻微的、沉闷的碎裂声,悄然响起。
那声音不似山崩,不似地裂,更像是一根支撑着庞大穹顶的梁柱,在承受了它所能承受的一切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