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刚要伸手去拢窗台上结的冰花,门帘一声被风掀开,寒气裹着雪粒子直往脖子里钻。
为首的是个戴狗皮帽子的中年汉子,眉毛上挂着白霜,怀里像揣着个金贵物件似的紧抱着半本蓝布包边的本子——正是平安屯志的复写页。
杨同志!他一跺脚,雪水顺着裤脚往下淌,我是李家洼的老周,村支书。后边俩后生紧跟着哈气搓手,其中一个鼻尖冻得通红,裤腿上还沾着没拍净的雪块,昨儿夜里我家那小子翻这志书,翻得灯油都熬干了。老周把本子往炕桌上一放,封皮上还带着体温,您瞅瞅,这页是小学陈老师用红笔圈的,说要当课文讲。
杨靖弯腰翻了两页,果然见复写页边缘密密麻麻挤着铅笔字:王婶子的咳嗽方要记清灯台投豆那晚我也在咸粥情浓那篇旁边都画着颗歪歪扭扭的红心。
他抬头时,老周正搓着皴裂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洗净的泥:我们也想......给李家洼编本志。
王念慈从里屋端来热姜茶,瓷碗在炕桌上一放:周支书,您可知编志要记啥?老周愣了愣,狗皮帽子下的耳朵直颤:就记......记好人好事?
杨靖没接话,反而问:你们的红榜,投过几次豆?
七次!后边那鼻尖通红的后生抢着答,头回是张大伯帮五保户挑水,二回是......老周瞪他一眼,他挠着后脑勺缩回去。
杨靖笑了:红榜投豆是民心秤,志书是秤砣。
你们豆投得实,秤砣才压得稳。
王念慈突然把茶碗往杨靖手里一塞:要不办个编志培训班?
招两屯的青年,教他们怎么把日子写成字。
外间突然炸响一声吼。
张大山掀开门帘冲进来,棉鞋上的雪甩得满地都是,教娃们舞文弄墨?
不如让他们去积肥!他裤腰上还别着半截草绳,一看就是刚从牛棚过来的。
杨靖乐了:张叔,您当年在队部算工分,不也拿算盘珠子当墨笔?张大山梗着脖子:那能一样?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起一角,张大山的儿子狗剩缩着脑袋探进来,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玉米面饼子:爹,我......我想报名。
反了你!张大山伸手去拽儿子,狗剩一缩脖子往王念慈身后躲。
杨靖眼尖,看见狗剩棉袄兜里露出半截铅笔头,笔杆上还刻着平安屯夜校几个歪字。
张大山的手悬在半空,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刘会计的声音:工分簿咋变史书?
你看这页,王二柱多挑二十担水,记的不是数字,是他娘病了要补营养......
张大山的手慢慢垂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走到刘会计跟前,把烟往桌上一墩:讲渴了抽一口。小石头娘蹲在炕沿剥花生,噗嗤笑出声:副队长,您这是送儿子当文墨狗张大山耳尖通红,粗声粗气:啥文墨狗,是......是给志书当腿!
第一堂课正赶上大晴天。
杨靖没带学员去教室,扛着根竹棍就往屯外走。
二十来号青年缩着脖子跟在后边,二愣子搓着手嘟囔:大冷天不在屋烤火,出来挨冻干啥?
到了两屯交界的灯台下,杨靖用竹棍戳了戳雪地:看,这串脚印。雪地上一行深一行浅,深的脚印边还沾着盐粒,浅的脚印前有几道拖痕,昨夜有人从李家洼来换盐,来时挑着两筐山货,归时背着半袋粗盐。
深的是负重,浅的是轻身——这叫互助轨迹
学员们全围过来,狗剩掏出小本唰唰记,李家洼的后生蹲在地上用手指量脚印间距:还真!
这深脚印到灯台有三十步,浅的才二十五步!刘会计扶了扶老花镜,突然一拍大腿:比我记的工分簿还准!
工分簿记的是数字,这脚印记的是热乎气儿!
第五天下午,二愣子喘着粗气冲进杨靖屋,棉袄扣子崩了俩,手里举着张粗纸:靖哥你看!粗纸上拓着两行脚印,深的那行边画着个小火炉,浅的那行旁写着李奶奶的屋暖了——竟是他每夜帮李家洼孤老挑水的往返印子,用炭灰拓在纸上,题了三个歪字夜行图。
王念慈拿毛笔在旁边题注:足印无言,民心有迹。杨靖把拓片贴进《村志》附录时,听见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李家洼的小丫头举着树枝在雪地上画脚印,平安屯的小子蹲在旁边教她写字。
夜里杨靖去巡灯台,雪地里突然多了串新脚印,比狗剩的鞋印大两圈,尽头立着块木牌,边角还带着斧子砍的毛刺,歪歪扭扭写着:求教编志——赵老三。
杨靖蹲下来,指尖在雪上划出第一道痕:志者,心之印也。系统提示音在耳边轻响,他没去看面板,只望着脚印延伸的方向。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却觉得暖,比那年灯台下二十多号人挤着的热乎气还暖。
雪地上的字渐渐被新雪覆盖,可杨靖知道,等开春化雪时,这些痕迹会渗进土里,跟着草根一起发芽。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刚要起身,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是狗剩举着盏小马灯跑过来,灯影里,又一串新脚印正从李家洼方向延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