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正盯着信用册边角那行墨迹,忽听门帘一声被撞开。
小石头娘裹着的灰布棉袍带起一阵风,怀里的厚本子差点砸到他脚面。
她发梢沾着草屑,额头挂着细汗,嗓子还带着咳嗽的哑:杨队长!
李家洼那三户说啥都不收册子,赵老蔫家儿媳妇把本子推回来时,差点把我袖口扯破——
石头娘先喝口热水。王念慈从灶屋端来茶缸,指尖还沾着画图纸的炭灰。
她把茶缸往小石头娘手里塞,转头对杨靖挑眉:我刚在村口听张大娘说,咱屯老周头也犯嘀咕,说祖宗牌位都没分两半,倒先把账本分出去了
杨靖捏着信用册的手紧了紧。
这册子他和刘会计熬了三宿,用供销社特供的麻纸印的,封皮上两屯地图还是王念慈用红丝线绣的。
他望着小石头娘发红的眼尾,突然笑了:走,去灯台下。
灯台是去年腊八两屯合力夯的,底座用松木桩子钉得死紧,顶上的铜灯碗擦得锃亮。
杨靖把二十本信用册摊在青石板上,从怀里摸出火柴地划亮,火苗凑近最上面那本。
王念慈眼尖:你要烧?
烧个屁。杨靖吹灭火柴,把油灯挪过来。
暖黄的光透进纸页,麻纸上细密的纤维纹路像网,网住了平安屯李家洼两个墨字:看见没?
纸是供销社王主任给的特等货,字是刘会计用他宝贝狼毫写的——可这名字,他指尖划过两屯交界的红圈,已经连上两屯的命了。
小石头娘凑过去看,睫毛在灯影里忽闪:还真能看见纤维!
我昨儿给李婶子看,她说像鬼画符......
我去李家洼说。刘会计不知啥时候站在灯台后,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片。
他平时总扣得严实的中山装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我背了半宿话术,从工分制说到合作社,保管把他们说通。
杨靖刚要应,王念慈拽了拽他袖子,眼神往刘会计怀里瞄——那纸片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边角还画着算盘。
他忍住笑:刘叔,您带算盘去?
咋不带?刘会计梗着脖子,人心要算,账更要算!
可刘会计当天夜里就蔫头耷脑回来了。
他蹲在灯台边,手里捏着本翻得发毛的旧工分簿,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杨靖给他递烟,他接过去也不抽,指甲盖在工分簿上刮出沙沙声:李家洼老支书按住我肩膀说,老哥,你算账是一把好手,可人心不是算盘珠......
他突然一声撕下一页工分簿,蘸着灯台里的灯油就写。
杨靖凑近看,歪歪扭扭一个字,墨迹晕开像朵云。
刘会计把这页纸贴在信用册首页,指腹压了又压:我刘老实记了三十年账,头一回想把名字,写进外屯的本子里。
第二天刘会计再去李家洼,没背算盘没带话术,只揣着那本破信用册。
杨靖躲在树后瞅,就见他蹲在李家洼晒谷场的石磨旁,把册子递给围过来的村民:你们看,这页是平安屯二愣子帮李柱家修墙的工,这页是李家洼小惠给咱屯娃织的棉鞋......风掀起册页,字被吹得一翻一翻,倒像在跟人点头。
张大山听说刘会计丢份子,扛着铁锹就往两屯交界处跑。
他大棉鞋踩得雪壳子响,嘴上嚷嚷:看谁敢动咱灯台!可等他到地儿,却见李家洼三个后生蹲在雪地里,正按着信用册核对修渠工时。
张大山的铁锹掉在地上,瞪圆的眼睛慢慢眯成缝——其中一个后生正拿树枝在雪地上画:那天雨大,平安屯老张头帮咱抬石头,该记五工......
泥滑,雨天得加一工。张大山摸出烟袋锅子,蹲在旁边吧嗒吧嗒抽。
烟圈里他的脸忽明忽暗,末了用鞋尖踢了踢雪地上的字:记工时别漏了雨天,泥滑。
副队长,您这账房狗当得比谁都上心!小石头娘不知啥时候站在他身后,手里抱着新填的册子直乐。
张大山呛得猛咳嗽,烟袋锅子差点掉雪堆里:谁、谁当账房狗了?
我这是怕你们记漏了,回头算不清!
杨靖在系统里兑出的信用兑换券是三天后出的。
淡蓝色的纸片巴掌大,印着可兑粗盐一斤的红字,边角还画了朵小红花。
头天放小卖部柜台,王主任搬着算盘直摇头:这玩意儿能当钱使?第二天赵老三攥着券来换盐,王主任手都抖:你、你确定?等赵老三用粗盐炒了盘花生米,香得半条街的娃直咽口水,第三天小石头娘就举着券来兑火柴,边划边笑:比供销社的还利索!
消息像长了翅膀。
李家洼的小媳妇抱着娃来问:我帮平安屯绣了门帘,能换券不?平安屯的老张头拎着半筐鸡蛋:我给李家洼送了柴,册子上记了,能换券不?刘会计搬着算盘坐小卖部里,笔尖敲得桌子响:能换!
但得册子上双方都按了手印——这券不是票子,是咱两屯自己认的!
转机出在腊月廿三。
北风卷着雪片子,把两屯交界处的路埋了半尺深。
后半夜李家洼传来敲锣声,王念慈裹着杨靖的棉大衣冲进来:李婶子家媳妇要生了,接生婆在平安屯!
杨靖抄起手电筒就往外跑,却见张大山套好的牛车已经停在队部门口。
车夫是二愣子,裹着老厚的羊皮袄,手里举着信用册:牛力记三工,人手记五工,回头你们补豆子!他拍着车板催:快走快走,再晚雪封山了!
等牛车碾着雪回来时,天刚蒙蒙亮。
二愣子的棉帽结了层白霜,怀里却揣着本热乎乎的信用册。
产妇男人追着车跑,手里举着布票直喊:大兄弟,拿布票抵成不?二愣子把册子往怀里一捂:册子上记着,比借条牢靠!
杨靖站在灯台下,望着两屯交界处那盏马灯。
风雪里灯芯晃得厉害,可光始终没灭。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轻响,他摸出兜里的铅笔,在掌心写了个字——要记刘会计撕工分簿时颤抖的手,记张大山蹲在雪地里补工时的嘟囔,记二愣子的牛车碾过雪地的声,记信用券在火盆边烤干时,那抹比朝霞还暖的蓝。
灯油爆了个灯花。
杨靖望着掌心的字,又抬头看灯台上的信用册。
最上面那本的字被灯照得发亮,像颗跳得正欢的心脏。
他伸手摸向系统界面,村志编纂手册的图标闪得刺眼。
指尖悬在键上时,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迷了他的眼。
等他眨掉雪水,却见灯台下不知啥时候围了一圈人。
小石头娘抱着新填的册子,王念慈举着画了一半的女工班图纸,刘会计搬着算盘,张大山扛着铁锹——他们的影子被灯拉得老长,和李家洼方向过来的影子,慢慢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