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蹲在门槛上啃冻柿子时,远远瞅见李家洼的毛驴车晃进屯口。
老周裹着件掉毛的羊皮袄坐在车辕上,身后立着根油亮亮的老松木,比车板还长出半头,枝桠扫过路边的雪堆,簌簌落着松针。
杨队长!老周离着十步就跳下车,鞋跟在冰面上滑出两道白印,咱村那棵百年红松,当年盖祠堂剩下的房梁料,您摸摸这纹路——他搓热掌心往松木上一贴,冬不凉夏不燥,立灯台正合适!
杨靖把冻柿子核吐在雪地里,伸手去摸松木。
木纹像被岁月揉过的绸缎,指腹擦过一处凹痕,老周立刻凑过来:那是光绪三十年雷劈的,我爷爷说这树挨过雷还活着,准能镇宅!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开是张泛黄的地契,上头写着松木为信,惠及子孙,咱两屯的灯台,就该用这有年头的木头镇着!
王念慈不知何时站在杨靖身后,指尖轻轻划过地契边缘:周叔是想让红榜两屯同贴,豆子同投?老周的山羊胡抖了抖,掏出顶狗皮帽子往头上扣:念慈闺女就是灵醒!
往后谁家帮了邻屯的忙,都往这灯台下的榜上记,让灯照着咱们的约!
杨靖望着松木上的雷劈痕,忽然想起上个月暴雨夜,李家洼河堤塌了那回。
张大山牵着大黄牛冲进雨幕时,牛铃铛在雨里响得发闷;小石头娘熬了整夜姜茶,瓦罐边沿还沾着她绣的并蒂莲——原来那些沾着泥的草袋、带着体温的姜茶,早就在两屯人心里生了根。
他拍掉裤腿上的雪,王同志,您设计榜栏,左边平安屯,右边李家洼,中间得写共耕共荣——字要大,让隔半里地都瞅得见!
立灯那日天寒得邪乎,张大山扛着铁锹第一个到。
他哈着白气骂:大冷天折腾个灯台,还不如多晒两筐豆饼!可等松木桩往坑里一竖,他脱了棉袄露出红秋衣,铁锹抡得虎虎生风:夯不实遭雷劈咋办?冻土硬得像铁,他每夯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额角的汗珠子落进雪堆,一声就冻成冰碴。
刘会计背着手在旁边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绿玻璃酒瓶:喝口?张大山抹把汗:你那二锅头能当夯土?话没说完就见刘会计拧开瓶盖,往桩底洒了一圈:立的是灯,守的是信——我爹当年盖新房就这么弄。酒气混着松脂香窜进杨靖鼻子,他突然想起系统面板里积灰的传统工艺技能卡,原来最实在的规矩,早就在老辈人骨头里长着呢。
小石头娘捧着个蓝花陶罐挤过来,罐口飘着酸菜香:往后两屯开会,我管饭!她掀开罐盖,酸白菜在雪里泛着金红,昨儿腌的,搁了半把野山椒——李家洼的同志口重,我特意多搁了盐。张大山夯完最后一锹,凑过去闻:你这罐底是不是藏了肉?小石头娘拍他手背:净馋!
等灯亮了,一人一碗酸菜白肉血肠!
灯台立起来那天,夕阳把松木桩染成古铜色。
王念慈带着几个小媳妇往榜栏上贴红纸,平安屯三个字是杨靖拿毛笔写的,歪歪扭扭像爬犁印;李家洼的字却端端正正,老周说是他们村最会写春联的瞎眼赵大爷摸黑描的。
第一轮联合评选比预想的热闹。
赵老三又上了榜,去年他帮平安屯修了二十把犁,今年开春又带人种了五亩高产土豆,张大山往他名下投豆时嘴还硬:要不是他修犁快,我家大黄牛早撂挑子了!更让人稀罕的是平安屯的二愣子——这小子平时见人就躲,上月竟偷偷帮李家洼孤老周奶奶挑了二十天水。
投票那天周奶奶颤巍巍来了,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棉袄,手里攥着颗黄豆。我听口音就知道是他!她抹着眼泪把豆子放进陶罐,那娃挑水时哼《东方红》,跑调跑得跟破风箱似的——台下哄笑起来,二愣子蹲在墙角,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
杨靖看系统面板,互助标兵的奖励积分正往上跳,突然明白这积分哪是系统给的,分明是人心攒的。
小石头娘拿到联合信用册模板那天,把儿子按在炕头补记录。
杨靖去送新笔,隔着窗户就听见她喊:1963年春,帮李铁柱家收玉米——记三工分!
1964年冬,给王寡妇家送柴火——记五工分!小崽子嘟囔:娘,这都三年前的事了!小石头娘用顶针敲他脑袋:要让娃们知道,帮人比种地还实在!
以后说亲,拿这本子——比地契还硬!
王念慈瞅着信用册眼睛发亮,第二天就往服装厂跑。
等杨靖找她时,她正蹲在院里画图纸:我打算开个跨屯女工班,教李家洼的媳妇做衣裳换布票。刘会计刚好拎着壶热水经过,鼻子里了声:添乱!
大冷天来回跑冻出病咋办?可第三天早上,杨靖就瞅见他裹着厚围巾站在村口,怀里揣着条新棉裤:李家洼的小惠穿得薄,我让娃他娘连夜赶的——谁、谁管她了!
腊八夜的灯台最是热闹。
两屯人围在台下支起大铁锅,粥香混着松枝燃烧的噼啪声飘出半里地。
张大山和李家洼的副队长蹲在草垛上,争着往对方碗里夹咸菜:尝尝咱屯的酱黄瓜!你那算啥?
我这是糖蒜,甜着呢!杨靖捧着粗瓷碗站在人堆里,看灯影把两屯的影子揉在一起——张大山的孙子骑在老周脖子上,小石头娘给李家洼的小媳妇系围巾,刘会计举着酒瓶子跟赵老三碰杯,酒液在灯台下闪着琥珀光。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轻响,万元户奖励的元还安静地躺在账户里,村志编纂手册的图标却闪得刺眼。
杨靖摸出兜里的铅笔,在掌心写了个字——要记张大山夯灯台时震裂的虎口,记刘会计偷偷圈起来的联营日志,记二愣子挑水时跑调的《东方红》,记两屯的豆子落进陶罐时,那声比山风还轻的。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键上。
夜风掠过灯台,松枝沙沙作响,两屯的豆子同时落进陶罐,声响重叠在一起,像大地深处,有根须正悄然相连。
腊八夜后第三天,小石头娘裹着件灰布棉袍冲进队部,怀里抱着一摞厚本子,封皮上的双屯地图被磨得发亮。杨队长!她喘得直咳嗽,发梢还沾着草屑,信用册都填完了——话没说完就被推门进来的王念慈打断:石头娘,李婶子说李家洼的媳妇都带着包袱来了,跨屯女工班今天开课?
杨靖望着那摞信用册,最上面一本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半行墨迹未干的字:1965年腊八,两屯共立灯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