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观天象那晚,是九月十二。
义净法师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恰是月光菩萨圣诞。按惯例,他该在藏经阁主持诵经法会,可酉时刚过,右眼皮就突突直跳,心口莫名发慌。他推说身体不适,将法会交由监院慧觉主持,自己早早回了医寮。
医寮在寺院东侧,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两间厢房。正房中间是诊室,东间是药房,西间是义净的卧房。院里种着几株药草——金银花、薄荷、艾草,这个时节,金银花开得正好,黄白相间的小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亥时三刻,义净在院中设了香案。
这是他四十年的习惯——每月望日前后,若遇心神不宁,便夜观天象,起卦问吉凶。今夜月色极好,满天星子疏疏朗朗,银河斜跨天际,像一道淡淡的霜痕。他焚了三炷檀香,香烟笔直向上,在无风的夜里凝成三根细柱,久久不散。
“星象有异啊……”
老法师仰头望着西北方的天空。那里是本觉寺的方位,此刻本该有佛光笼罩——建寺百年,历代高僧修行,早该在寺院上空凝成一片祥瑞之气。可今夜,那片天空却隐隐透着青黑色。仔细看去,那青黑色并非均匀一片,而是丝丝缕缕,像某种活物的触须,正缓缓侵蚀着中央一点微弱的金光。
金光虽弱,却顽强抵抗着。两股气息纠缠、撕扯,你进我退,互不相让。时而青气大盛,几乎吞没金光;时而又被金光逼退,收缩成一团。
义净眉头紧锁,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铜钱是前朝旧物,边缘磨得光滑,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合掌默祷,将铜钱在掌心摇了三摇,撒在香案上。
叮叮当当。
铜钱落地,两反一正。
他拾起再摇,再撒。如此六次,每次都在心中默记卦象。六次完毕,他闭目沉思,手指在袖中飞快掐算。
巽下坎上。
涣卦。
“风行水上,涣散之象……”义净喃喃自语,“阴灵乱正气,阳刚受侵蚀……这涣卦主离散,更主邪祟侵扰。”
他睁开眼,望向西北角——那是湛然禅房的方向。夜色中,那片竹林黑黢黢的,可仔细看去,竹梢似乎比别处晃动得更厉害些,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自然摇摆,而是某种有节奏的、轻柔的摇曳,像女子的腰肢在月光下款摆。
义净在院中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子时过半,西北方的青气忽然大盛,瞬间吞没了那点微弱的金光。几乎同时,竹林方向传来一阵异响——不是竹涛声,而是某种细细的、压抑的呻吟,混在风里,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那声音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而天上的青气,在达到顶峰后,缓缓收缩,最终凝成一团,悬在竹林上空,不再动弹。
义净捻着念珠,一颗,两颗,一百零八颗念珠捻完,天色已蒙蒙亮。他收起香案,回到卧房,从床底拖出一口旧木箱。箱子里装的不是药材,而是他这些年收集的法器、古籍,以及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本手札,纸页焦黄,是他三十年前的手记。翻开某一页,上面用朱笔写着:
“景泰七年春,游江西龙华寺。寺中有僧名慧聪,年二十二,夜遇竹妖,化名青娥。交合三月,形销骨立。剖其尸,胸腔生竹笋三寸,根须扎入心脉。焚竹林三亩,得老竹一株,竹身现女子哭容。叹曰:色欲迷人眼,妖邪噬人心。”
手札旁,是那本《精怪异闻录》。义净翻开竹魅篇,就着晨光重读那些熟悉的字句:
“……竹魅化女,必着绿衣,肤白如雪,眸含碧色。善酿竹露酒,饮之令人忘忧,实乃迷魂之药。夜夜交合,吸精吮血,待其精气将尽,则种竹心于胸。竹心既生,人竹合一,春日发芽,夏日出笋,秋日成竹,冬日……人即成枯竹一竿,魂飞魄散。”
读到这里,义净合上书,长长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江西那桩惨案,至今想起仍觉心悸。那慧聪和尚死状极惨——瘦得只剩皮包骨,胸口却高高隆起,剖开来,里头是一支沾满血丝的竹笋,根须像蛛网般扎进五脏六腑。最可怕的是,竹笋顶端已抽出两片嫩叶,翠生生的,在血腥中显得诡异至极。
“湛然啊湛然,”老法师低声自语,“你可莫步了慧聪的后尘……”
晨钟响起时,义净已收拾停当。他换上一件干净的僧衣,提着药箱,缓步朝西北角走去。清晨的寺院还笼罩在薄雾中,青石板湿漉漉的,踩上去悄无声息。走到湛然禅房附近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禅房窗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想来湛然还在沉睡——或者说,昏睡。义净没有敲门,而是绕着禅房慢慢走了一圈。
这一圈走下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房后的竹林里,有三株老竹很不对劲。别的竹子都静静立着,竹叶上挂着露珠,在晨光里晶莹剔透。可那三株——都是湘妃竹,竹身上天然生着泪痕似的斑点——此刻却在无风自动。竹梢轻轻摇曳,竹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那节奏很怪,一起一伏,一缓一急,像呼吸,又像……心跳。
义净走近细看。三株竹子的根部,泥土都异常湿润,不是露水打湿的那种湿,而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带着粘腻感的湿。他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点泥土,凑到鼻尖——
腥气。
混着竹香,混着一种甜得发腻的气息,正是这些日子他常在湛然身上闻到的那种味道。
更奇的是,三株竹子围成的三角区域里,落叶铺了厚厚一层。那些落叶不是自然散落,而是被刻意排列过——排成一个人形。有头,有躯干,有四肢,甚至还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身形,长发铺散开来,用细小的竹枝摆出发丝的纹路。
义净脊背发凉。他伸手拨开落叶,在“人形”心脏位置,发现了一片特别大的竹叶。
叶子呈深青色,叶脉是金色的,在晨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他小心拈起,对着初升的太阳看——
叶脉里,有东西在流动。
不是露水,而是一种粘稠的、胶质状的液体,琥珀色,缓缓在叶脉的管道里流动,像血液在血管里流淌。叶肉极薄,半透明,能看见液体流动的轨迹:从叶柄处汇聚,顺着主脉分向支脉,最后在叶尖处微微渗出,凝成一颗小小的、琥珀色的珠。
义净将竹叶收入怀中。站起身,转到禅房窗前。
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湛然这些日子心神恍惚,连窗台也忘了擦。可就在那层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脚印。
很小的脚印,一看就是女子的。鞋底花纹很精致,是缠枝莲的图案,脚尖朝向屋内。脚印很轻,几乎没留下多少压痕,仿佛那人轻得没有重量。
义净数了数,一共六个脚印——三个朝内,三个朝外。朝内的脚印深些,朝外的浅些。这说明,昨夜有人从窗外进来,又从窗口出去。
而窗户是闩着的。
老法师站在窗前,沉默了许久。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僧众做早课的诵经声,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在歌唱。可在这僻静的西北角,只有竹叶沙沙的轻响,和……禅房里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声。
义净终于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三下,加重了力道。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踉跄的脚步声。门闩拉开,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湛然半张惨白的脸。
“师……师伯。”声音嘶哑得厉害。
义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过几日不见,这孩子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得吓人,两颊凹进去,衬得颧骨高高凸起。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色——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泛着青气的白,像蒙了一层灰。
“进来。”义净推开房门,率先走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那股甜腻的竹香,浓得化不开。义净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灌进来,吹散了部分香气,可那味道似乎已经浸透了屋里的每一件东西——被褥、桌椅、甚至墙壁,都在散发着那种甜得发慌的气息。
湛然局促地站在门边,手指绞着僧衣下摆,指节泛白。
“伸手。”义净在桌边坐下,打开药箱。
湛然迟疑地走过去,伸出右手。那手瘦得只剩骨头,皮肤苍白中泛着青,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青紫色,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掌心那处溃烂的伤口,如今已扩大成铜钱大小,边缘溃烂流脓,中央长出的那丛“竹须”又长了些,细细的,青黑色的,在晨光里微微颤动。
义净三指搭上他的脉门。
甫一接触,老法师的眉头就皱紧了。
脉象浮滑,如竹节般一节一节的,跳动毫无规律可言。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湛然的血脉里有东西在游走——不是血液,而是某种细小的、活物般的东西,顺着血管缓缓爬行,所过之处,脉象便出现异常的波动。
义净闭上眼,凝神细察。
那些“东西”很多,很密,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湛然全身的血脉里生长、蔓延。它们似乎有生命,能感知到外界的探查——当义净的真气顺着脉门探入时,那些根须齐齐一颤,然后迅速收缩,躲进血管深处。
“唔……”湛然忽然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义净睁开眼,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针是特制的,比寻常针灸用的针更细更长,针身泛着淡淡的金色。他捏起湛然左手的虎口,银针缓缓刺入。
不是针灸的刺法,而是直直刺入,深及半寸。
湛然疼得浑身一颤,却没敢抽回手。针孔处,慢慢渗出一滴血珠。
不是鲜红色,而是青黑色。
血珠在虎口凝成小小一滴,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义净凑近细闻——一股浓郁的竹叶清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拔出银针,看着湛然惨白的脸,终于开口:“你夜夜与那女子相会,有多久了?”
湛然浑身一僵,眼神慌乱地躲闪:“弟……弟子不明白师伯在说什么……”
“不明白?”义净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窗台上的脚印,“这脚印是谁的?你禅房夜夜紧闭,门窗皆闩,若非妖物,谁能进来?”
他又从怀中取出那片竹叶,摊在桌上:“这叶子上的汁液,与你身上的气味一般无二。还有你掌心的溃烂,你脉中的异物,你青黑的脸色——湛然,你真当老衲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湛然嘴唇哆嗦着,垂下头,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她每夜子时来,丑时去,对不对?”义净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如锤,“她带一壶竹露酒,碧绿色,饮之令人忘忧。她自称玉竹,家住山南竹溪村,有个不解风情的丈夫。她颈后有竹节状斑纹,欢好时瞳孔会缩成竖瞳——这些,还要老衲继续说下去吗?”
“师伯!”湛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汹涌而出,“弟子……弟子知错了!可……可她不是妖,她……她待弟子很好……”
“很好?”义净冷笑,“吸你精血,蚀你魂魄,种竹心于你胸——这便是待你好?”
他从药箱底层取出一本手札,翻到某一页,扔在湛然面前:“你自己看。”
湛然颤抖着手捧起手札。那是义净三十年前的笔迹,记述江西龙华寺慧聪和尚的惨案。他一行行读下去,脸色越来越白,读到“剖其尸,胸腔生竹笋三寸”时,终于忍不住,伏地干呕起来。
“痴儿啊痴儿,”义净长叹一声,将他扶起,“你可知,那竹妖每与你交合一次,便在你心脉种下一缕竹根?待竹根生根发芽,长出竹笋,你的心、你的肺、你的五脏六腑,都会变成竹子的养料。到那时,你不再是人,而是一株……人竹。”
湛然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师伯……”他声音发颤,“救……救我……”
义净看着他,良久,缓缓道:“救你可以,但需你配合。”
“弟子……弟子一定配合!”
“今夜她若再来,”义净压低声音,“你要设法套问她,本体藏在何处。竹妖必有本体,或为老竹,或为竹器,找到本体焚之,方能断了邪气根源。”
湛然连连点头。
“我会率八名武僧,在禅房周围布下‘金刚伏魔阵’。”义净从药箱里取出朱砂、黄纸、毛笔,“以朱砂写经咒,封住院落四方。你只需拖住她,待我信号一起,便高声呼救。”
“信号是……”
“木鱼声。”义净蘸了朱砂,在黄纸上疾书,“三急一缓,连敲三遍。你听见木鱼声,便立刻推开她,高喊‘来人’。”
湛然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交给我。”义净写完最后一道符咒,吹干朱砂,收入袖中,“记住,莫再被她迷惑。你每动一分情,竹根便深入一寸。待到竹心生发,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哼唱声。
很轻,很柔,是个女子的声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调子湛然很熟悉——正是他常诵的《心经》的旋律,只是被哼得婉转缠绵,全然没了佛经的庄严。
义净脸色一变,快步走到窗边。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竹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那哼唱声时断时续,忽左忽右,仿佛有人在竹林深处漫步吟唱。
“她……她白日里也能出现?”湛然声音发颤。
义净没有回答。他静静听着那哼唱声,手指在袖中掐算,良久,缓缓道:“她道行不浅,已能不惧日光。看来……今夜必有一场恶战。”
日头渐渐升高,将禅房照得透亮。可那股甜腻的竹香,却在阳光里越发浓烈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