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本觉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往常这个时辰,僧众该在禅房诵经或歇息,寺院里虽静,却总有些许人声——咳嗽声、脚步声、低语声。可今夜,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整个寺院像一口深井,黑沉沉,静悄悄,连虫鸣都听不见。
只有风。
风从山谷深处吹来,穿过竹林,带起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东禅院武僧寮内,八名精壮僧人盘膝而坐。
这些是寺里身手最好的武僧,平日负责守夜、巡寺,个个膀大腰圆,太阳穴高高鼓起。此刻他们闭目凝神,膝上横着枣木棍——棍长七尺,粗如儿臂,浸过雄黄酒,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额间点着朱砂绘制的辟邪符,鲜红的符咒在眉心凝成一点,像第三只眼睛。
义净法师站在他们面前,一袭灰色僧衣,外罩一件杏黄袈裟,手持一柄拂尘。拂尘是马尾鬃扎的,柄是百年雷击桃木所制,通体漆黑,隐隐有电纹流转。
“诸位师侄,”老法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今夜之事,关乎本寺清誉,更关乎湛然师侄性命。那妖物道行不浅,能化形,能遁影,寻常棍棒难伤。待会听我号令,布‘金刚伏魔阵’,以经咒困之,以佛法镇之。切记——不可直视其目,不可闻其娇声,不可生怜悯心。”
八名武僧齐声应诺:“谨遵师伯法旨。”
义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八面小旗。旗是杏黄色的三角旗,以金线绣着梵文“唵”字。他一一分发给武僧:“阵成之后,各守方位,摇旗诵《楞严咒》。任那妖物如何变幻,不可擅离阵位。”
分派完毕,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月已中天,清辉洒地,将庭院照得一片银白。可西北角那片竹林,却黑得异常——月光照进去,像被什么吞没了似的,半点反光也无。
“时辰将至,”义净捻了捻念珠,“各就各位。”
八名武僧鱼贯而出,身影没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朝西北角潜去。
同一时刻,西侧禅房内。
湛然坐在榻沿,双手紧紧攥着一串新换的念珠。珠子是乌木的,颗颗滚圆,被他手心冷汗浸得湿滑。他尝试诵经静心,可嘴唇哆嗦着,怎么也念不成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到“空”字,眼前又晃过玉竹的脸——含笑的眉眼,微扬的唇角,还有那双碧色的、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慌忙闭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他低头看向掌心。那处溃烂的伤口,此刻正隐隐发烫,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蠕动。扒开溃烂的皮肉,能看见那些“竹须”又长长了,细细的,密密麻麻,像一丛微缩的竹子,在他血肉里生根。
“郎君……”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湛然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窗纸上,映出一个纤柔的身影。长发披散,裙裾飘飘,正是玉竹。她没有推窗,只是静静站在窗外,轻声问:“今夜……可还为我留门?”
声音软糯,带着笑意,像往常一样。
湛然喉咙发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起义净的嘱咐——拖住她,套问本体所在。可此刻真见了她,那些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郎君?”玉竹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了委屈,“你可是恼了我?那夜是我不对,不该那般说话……今夜我特地带了上好的竹露酒,给你赔罪,好不好?”
说着,窗子被轻轻推开。
月光泻进来,照在她身上。
今夜她穿了一身大红洒金裙。红得像血,金线绣着缠枝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发间那支竹节玉簪换成了金镶玉的步摇,簪头垂下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脸上薄施脂粉,唇点朱砂,美艳不可方物,可那美艳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她手里果然提着一壶酒。壶是白玉雕的,雕成竹节形状,里头盛着碧莹莹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怎么,”玉竹倚在窗边,眼波流转,“郎君不请我进去?”
湛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怎……怎么会。快……快进来。”
玉竹嫣然一笑,轻飘飘跃入屋内。裙裾拂过窗台,没发出一点声响。她将酒壶放在桌上,转身看向湛然,忽然“咦”了一声。
“郎君脸色怎的这般差?”她走近,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可是病了?”
湛然强忍着躲闪的冲动,垂下眼:“没……没有。只是……只是这些日子睡得不安稳。”
“是么?”玉竹轻笑,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滑到脖颈,又滑到胸口,“让我看看,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指很凉,触在皮肤上,激得湛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起义净的话——每动一分情,竹根便深入一寸。于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玉竹,”他握住她的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你我相好这些日子,我却连你白日里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他日……他日若寺里容不下我,我该去何处寻你?”
玉竹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又化作盈盈笑意:“郎君想来找我?”
“自然。”湛然点头,“我……我不想总这样偷偷摸摸。若能还俗,我便去寻你,咱们……咱们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可玉竹听了,眼中却真真切切地漾起柔光。她靠进他怀里,轻声说:“郎君有心了。我住的地方……凡人去不得。”
“为何?”
“那是一片竹海秘境,”玉竹仰起脸,眼中碧色流转,“在深山最深处,有千年竹精守护,布了迷阵。寻常人便是走到跟前,也看不见、进不去。”
湛然心里一紧:“那……那该如何进去?”
“待郎君脱去僧袍,了却尘缘,”玉竹的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我便带你进去。里头有竹楼竹舍,有竹泉竹溪,我们就在那儿,长相厮守,可好?”
她说得动情,眼中竟泛起泪光。那泪光在烛火映照下,莹莹的,像露珠,衬得她越发楚楚可怜。湛然看着,心里某处忽然软了一下。
可就在这时,玉竹忽然蹙起眉头。
“郎君,”她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打量他,“你今日……怎的总问这些?”
湛然心里一慌,忙道:“我……我只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木鱼声。
笃,笃,笃——三声急敲。
然后一顿。
又是笃,笃,笃——三声急敲。
义净约定的信号!
湛然脸色骤变,猛地推开玉竹,踉跄后退,嘶声高喊:“来人!来人啊!”
玉竹怔在原地,脸上柔情瞬间褪去,化作冰霜般的冷厉。她看着湛然,眼中碧色大盛,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你设局害我?!”
“妖孽!”湛然指着她,声音发颤,“你……你害我至此,还想狡辩!”
“我害你?”玉竹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湛然啊湛然,这三个月来,我夜夜陪你,何时害过你半分?倒是你——你如今听了旁人挑唆,便要置我于死地?!”
她说着,披衣欲走。
湛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扑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腰:“你不能走!”
“放手!”玉竹厉喝,反手一推。
那力道大得惊人。湛然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像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桌角上。咔嚓一声,桌角碎裂,木屑纷飞。他滚落在地,胸口剧痛,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血来。
血是青黑色的,溅在地上,嗤嗤作响,冒起青烟。
玉竹看也不看他,转身冲向门口。可手刚碰到门闩,门外忽然金光大盛——
八面杏黄小旗从八个方向升起,悬在半空,无风自动。旗上的“唵”字射出金光,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整个禅房院落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诵经声响起。
不是一人,而是八人齐诵,声音洪亮庄严,正是《楞严咒》: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金光如潮水般涌来。玉竹惨叫一声,双手抱头,踉跄后退。那金光照在她身上,竟像烧红的铁烙在皮肉上,嗤嗤作响,冒出青烟。她身上那件大红洒金裙,在金光中迅速褪色、焦黑,最终化作飞灰。
露出底下……不是人的肌肤。
而是竹皮。
青绿色的,带着节纹的,真正的竹皮。从脖颈开始,一直延伸到手臂、胸口。那竹皮在金光中扭曲、开裂,渗出琥珀色的汁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竟将青砖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妖孽现行了!”
屋顶传来义净的喝声。老法师立于屋脊之上,杏黄袈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手中桃木拂尘一挥,万千银丝激射而出,如天罗地网,朝玉竹当头罩下。
玉竹抬头,眼中碧色疯狂闪烁。她尖啸一声,身形忽然化作一团绿烟,从拂尘银丝的缝隙中钻出,朝院外飘去。
“哪里走!”
八名武僧齐声大喝,枣木棍齐齐挥出。棍风呼啸,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团绿烟逼回院中。
绿烟落地,重新凝成玉竹身形。可此刻的她,已全然没了方才的美艳——竹皮覆盖了半张脸,左眼完全变成碧色的竖瞳,右眼还保留着人形,却流下琥珀色的泪。长发根根竖起,发梢竟化作细长的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你们……你们逼我的!”
她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地上那些琥珀色的汁液忽然活了过来,像有生命般蠕动、汇聚,最后凝成数十条细长的、竹根般的触手,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触手所过之处,青砖碎裂,草木枯焦。一名武僧闪躲不及,被触手缠住脚踝,顿时惨叫一声——那触手像烙铁般灼烧皮肉,更要命的是,竟在往他血肉里钻!
“斩!”义净厉喝,拂尘一挥,一道金光斩下,将那触手斩断。
断掉的触手落在地上,扭曲挣扎,最后化作一滩脓水。
玉竹见状,眼中闪过狠色。她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血是琥珀色的,在空中化作一片血雾,迅速扩散。血雾所及,金光顿时黯淡,杏黄小旗摇晃不定。
“不好,她要拼命!”义净脸色一变,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凌空抛下。
佛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刻满细密梵文。在空中散开,每颗珠子都射出金光,结成一张更密、更强的网,将血雾牢牢困住。
玉竹被困在网中,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竹皮开裂处越来越多,琥珀色汁液汩汩涌出,在地上积成一滩。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金光,落在刚从屋里爬出来的湛然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恨,有怨,有不解,还有一丝……湛然看不懂的悲伤。
“负心郎……”她嘴唇翕动,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传到湛然耳中,“你……你设局害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仰天长啸。
啸声凄厉,直冲云霄。随着啸声,她发间那支金镶玉步摇砰然炸裂,碎片四溅。长发完全化作竹叶,在风中狂舞。她双手一合,整个人再次化作绿烟,这次不是朝外冲,而是朝地下钻去!
“拦住她!”义净疾呼。
可已经晚了。绿烟触地即没,像水渗进沙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上那滩琥珀色汁液,还在冒着丝丝青烟。
金光渐渐散去,杏黄小旗飘然落下。八名武僧收棍而立,个个气喘吁吁,汗湿僧衣。院中一片狼藉——青砖碎裂,草木焦枯,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那股甜腻的竹香。
义净从屋顶跃下,步履有些踉跄。方才一战,他耗损不小。他走到玉竹消失的地方,蹲下身,从泥里捡起一截断簪。
是那支步摇的簪头,金镶玉的部分已经碎裂,只剩下半截竹质的簪身。断口处,正缓缓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老法师将断簪凑到鼻尖闻了闻。
竹叶清香混着……血腥气。
很淡,但确确实实是血的味道。
他眉头紧锁,站起身,望向竹林方向。夜色中,那片竹林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义净知道,那妖物受了重创,此刻必定躲在某处疗伤。
而下次她再来时,只怕……会更凶,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