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中国古代奇闻录 > 第5章 形销骨立痼疾生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时序入了九月。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晨起时已有凉意,阶前的野草结了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轻响。本觉寺的百年银杏开始转黄,扇形的小叶子边缘镶了一圈金,风一过,簌簌地落,在青砖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九月初九,重阳。

按寺里的规矩,这一日要晒经——将藏经阁里的经卷统统请出来,摊在特制的竹席上,让秋日的阳光晒去积年的潮气。这是个体力活,也是桩功德事,全寺僧众除老病者外,都要参与。

湛然自然也得出力。

可他如今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倒抽一口凉气。原本合身的僧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袖管空得能灌进风,腰身松得要用布带紧紧勒住才不至于滑落。脸上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两颊凹进去,衬得那双本就大的眼睛越发吓人,黑洞洞的,没什么神采,看人时直勾勾的,像两个窟窿。

最怪的是他的皮肤——苍白里透着青,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青青紫紫的,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尤其一双手,指节突出,指甲泛着淡淡的灰青色,指尖总有洗不掉的、竹叶形状的污渍。

“湛然师弟,你……真不用歇着?”慧净师兄抱着几卷经书经过,忍不住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湛然摇摇头,弯腰去搬脚边的一摞经卷。那是《大藏经》的一部分,用蓝布包袱裹着,不算太重,可他一使力,眼前就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慧净连忙腾出一只手扶住,触手一片冰凉——这秋阳暖暖的,湛然身上却冷得像块冰。

“你去那边坐着,帮着翻翻页就好。”慧净不由分说,将他按到廊下的石凳上,“这些重的我们来。”

湛然没有争辩。他确实没力气了,坐在石凳上喘了会儿气,额上竟沁出虚汗。阳光从廊檐斜射进来,照在他脸上,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畏光,这症状越来越严重了,白日里但凡有点光,就刺得眼睛生疼,流泪不止。

晒经场设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几十张竹席铺开,经卷摊得满满当当。僧人们穿梭其间,小心翼翼地将经页一页页翻开,让阳光均匀地照在每一个字上。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混着秋阳的暖香,本该是庄严宁静的,可湛然坐在廊下,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只觉得恍惚。

他们多健康啊——慧净师兄手臂结实,抱起经卷步履稳健;几个年轻师弟说说笑笑,额上冒着细汗,脸上泛着红光。只有他,像个抽干了精气的空壳,坐在这里,连翻经页的力气都没有。

“湛然!”

一声低喝。慧明法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眉头紧锁,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随我来。”

湛然默默起身,跟着师父走到偏殿后的僻静处。慧明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他的僧衣前襟——

胸膛露出来,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皮肤苍白中泛着青,最触目惊心的是心口处,有一片巴掌大的青色斑纹,形状扭曲,细细看去,竟像一丛竹子的根系,从心口向四周蔓延。

“这是什么?”慧明的声音发颤。

湛然慌忙拉拢衣襟,垂下眼:“弟子……弟子不知。”

“不知?”慧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夜夜房里点灯到子时过后,身上总有一股怪香,白日里魂不守舍,如今瘦成这副鬼样子——湛然,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弟子……弟子只是夜读……”

“夜读?”慧明冷笑,“读什么?读得精血亏空,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松开手,背过身去,肩头微微发抖,良久,才哑着嗓子说,“从今日起,你搬回僧寮,与慧净同住。你那禅房……暂时封了。”

湛然浑身一颤:“师父!”

“不必多说。”慧明转过身,眼里有血丝,“你若还想留在本觉寺,就听我的。若再执迷不悟……”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也保不住你。”

这话里的意味太深,湛然听得心里发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一揖,转身踉跄着走了。

回到禅房,他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口那处斑纹火辣辣地烧着,他解开衣襟低头看——青色更深了,那些“根系”似乎又往外蔓延了些,最长的几根已经爬到了锁骨下方。他伸手去摸,触感很奇怪,不像是皮肤,倒像是……树皮?粗糙,微硬,带着细细的纹路。

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他猛地站起身,冲到木箱前,翻出那件团在箱底的、沾着血迹的僧衣——是那夜之后,他偷偷藏起来的,一直没敢洗。

摊开来,原本暗褐色的血迹,如今竟变成了青黑色。更诡异的是,那些血迹在衣料上晕开,形成的图案……是一片片竹叶。叶脉清晰,边缘锯齿分明,一片挨着一片,铺满了前襟。他颤抖着手去摸,那些“竹叶”竟簌簌作响,像真叶子在风里抖动。

“啊——!”

他惨叫一声,将僧衣狠狠甩出去。衣服撞在墙上,软软地滑落,可那些竹叶图案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幽幽地泛着青黑色的光。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今日是重阳,寺里做了素糕,晚斋比平日丰盛些。可湛然一口也吃不下,他蜷在榻上,浑身发冷,明明盖着被子,却冷得牙齿打颤。掌心那处旧伤又开始疼,不是刺痛,而是一种钝钝的、钻心的疼,像有什么东西在伤口里生长,要破皮而出。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打更声——戌时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去医寮讨些安神的药。推开门,夜风灌进来,冷得他一个哆嗦。月色很淡,寺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溪流的水声,哗哗的,像谁在哭。

走到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很缓,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猛地回头——廊下空空如也,只有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孤零零地印在青石板上。

是错觉吗?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医寮。门虚掩着,里头透出灯光,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他正要推门,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脉象浮滑如竹节,尺脉有阴邪缠绕之象。老衲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这般怪症。”

是义净法师。

另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沉稳:“可能治?”

“难。”义净顿了顿,“邪已入膏肓,寻常药石无用。除非……找到那邪物的本体,焚之,或可断其根源。”

“你确定是……那东西?”

“十之八九。”义净的声音压得更低,“《精怪异闻录》有载:竹魅害人,先以色诱,继以邪术固其心志,待精血吸尽,则种竹心于胸,人竹合一,永世不得超生。湛然师侄的症状——畏光,嗜凉,肤现青纹,掌溃叶痕——皆与之吻合。”

门外,湛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竹魅……邪物……种竹心于胸……

那些零碎的疑点,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串了起来——她夜夜准时而来,风雨无阻;她身上那股甜腻的竹香;她冰凉的身体;她缩成竖瞳的眼睛;她颈后的竹节斑纹;她铜镜里映出的竹影……

原来,原来如此。

他竟与一个妖物,夜夜缠绵,整整三月。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里头的说话声停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义净法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师侄都听见了?”老法师脸上没什么表情。

湛然直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义净侧身让开:“进来吧。这位是云游至此的慧明师叔,精于医道,让他给你瞧瞧。”

屋里坐着个陌生的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慈和,可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湛然。湛然机械地走过去,伸出手。老僧三指搭脉,闭目凝神,良久,缓缓睁开眼。

“伸手。”

湛然摊开手掌。掌心那处溃烂的伤口,如今已扩大成铜钱大小,边缘溃烂流脓,中央却长出了一小丛……竹须?细细的,青黑色的,像头发丝一样,在溃烂的皮肉里微微颤动。

慧明老僧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松开手,看向义净:“师兄,这……”

义净点了点头,脸色凝重至极。

“师侄,”慧明老僧转向湛然,声音沉痛,“老衲实话实说——你这病,非药石可医。那邪物已在你体内种下根基,假以时日,竹心生发,你……你就不再是人了。”

湛然浑身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不过,尚有挽回余地。”慧明老僧从袖中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张药方,“这方子可暂时压制邪气,但治标不治本。你要切记三事:第一,戌时后切勿独处;第二,门窗悬桃木辟邪;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若夜有访客,无论如何,不可开门。”

他将药方递给湛然,又取出一小截桃木枝,一并放在他手中:“今夜就悬在门上。记住,任谁叫门,都不可开。”

湛然机械地接过,指尖触到桃木枝,竟觉得一阵灼痛——那桃木仿佛烧红的铁,烫得他险些脱手。他咬紧牙关握住了,掌心传来嗤嗤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去吧。”义净挥挥手,“好自为之。”

湛然踉跄着出了医寮。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子。他攥着药方和桃木枝,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经过那片竹林时,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

月光下,竹子们静立着,可在那一丛最茂密的湘妃竹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

水绿色的裙裾,在竹影间若隐若现。她似乎也在看他,隔着重重竹竿,那双碧色的眸子在黑暗里幽幽发亮,像两簇鬼火。

湛然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跑。跑得太急,脚下绊了一下,药方脱手飞出,被风卷着,飘飘悠悠落进了竹林里。他想去捡,可望着那片黑黢黢的竹林,终究没敢进去,只是捡起了掉在一旁的桃木枝,连滚爬爬地逃回了禅房。

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汗水浸湿了僧衣,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颤抖着手,将那截桃木枝挂在门楣上——说也奇怪,桃木枝一挂上,屋里那股甜腻的竹香似乎淡了些。

他稍稍定了定神,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手刚碰到茶壶,目光忽然定住了——

桌上,铺着一方丝帕。

是玉竹的丝帕,竹叶纹的,他认得。可此刻,帕子上的竹叶纹正在缓缓蠕动,像活了一样,一根根叶脉扭曲、重组,最后竟渐渐形成了四个字:

今夜三更

湛然瞳孔骤缩,抓起帕子想撕碎,可那丝帕柔韧异常,怎么也撕不破。他冲到窗边,想将帕子扔出去,可手刚伸出窗外,又僵住了——

窗外,月洞门下,站着一个人。

水绿色的裙裾,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她仰着脸,正望着他的窗口,唇角弯着,眼里的碧色亮得惊心。隔着这么远,他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腻的竹香。

他猛地缩回手,砰地关上窗,闩紧。背靠着窗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戌时,亥时,子时……打更声远远传来,像催命的符。他蜷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起初只有风声,竹涛声。后来,渐渐有了别的——

脚步声。

很轻,很缓,从远处慢慢走近。停在门外。

然后,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下,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湛然捂住嘴,屏住呼吸。

门外传来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着笑意:“郎君,开门呀。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不应。

“郎君生我的气了?”声音里带了委屈,“是怪我昨夜来迟了?今夜我特地早些来,还带了新酿的竹露酒,比往日的更醇,更香……”

甜腻的竹香从门缝里渗进来,越来越浓。湛然觉得头晕,眼前开始发花。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郎君……”声音忽然近了,仿佛就贴在门板上,“你门上挂了什么东西?硌得我好疼……拿掉它,好不好?”

湛然抬头看向门楣——那截桃木枝正在微微颤动,发出淡淡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光。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痛哼。

“郎君,你好狠的心……”声音里带了哭腔,“这三个月来,我夜夜陪你,何时害过你?你如今听了旁人的闲话,就要将我拒之门外吗?”

湛然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破裂,脓血流出来,青黑色的,带着竹叶的形状。

“好,好……”门外的声音忽然冷了,冷得像冰,“你既无情,就别怪我心狠。今夜三更,我再来——到时,可由不得你开不开门了。”

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

湛然瘫软在地,像一摊烂泥。冷汗浸透了僧衣,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挣扎着爬到榻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可还是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是《金刚经》。许多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低低沉沉的,像远处的雷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湛然侧耳倾听,那诵经声似乎是从藏经阁方向传来的,时断时续,随风飘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听着听着,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无声的,汹涌的,混着恐惧,混着悔恨,混着这三个月来积压的所有情绪,奔泻而出。他蜷缩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

窗外,诵经声还在继续,一声声,一句句,穿过沉沉的夜色,穿过摇曳的竹影,萦绕在这间小小的禅房周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而禅房内,桌上那方丝帕,在昏暗的烛光里,那四个字幽幽地泛着青光:

今夜三更

像最后的通牒,像注定的劫数,静静地等着子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