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垂花门前一见,张蕙娘便似着了魔。她本是极有条理之人,药铺十三间、伙计数十人、往来账目繁杂,她皆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如今心里却平白多了桩“心事”。这心事无影无形,却总在她查账、配药、吩咐伙计的间隙悄然浮现——有时是王木匠弓身打磨木料的背影,有时是他收拢工具时那骨节分明的手,更多时候,是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木香,让她会忽然停下笔,怔忡半晌。
于是,东跨院成了她每日必去之地。她总能找到由头:查看进度、斟酌式样、甚至只是“路过”。每日申时初刻,日头西斜,匠人们午后歇息完刚上工不久,她便“恰好”踱步到月亮门边。起初是带着陈福,后来便独自一人,手里有时拿本账册,有时是未绣完的帕子,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
王木匠话极少,见了她只行礼唤声“夫人”,便继续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做一张灵芝纹翘头案,是蕙娘指定要放在书房的大件。案面已刨得平滑如镜,四周起线,两头翘起的部分形如灵芝云头,需用整木镂雕,最是考较功夫。
这日申时,蕙娘照例来到东跨院。王木匠正对着案头一处弯角下凿子。他左手握一根半尺长的铁铮子顶住木料,右手执一柄小号圆口凿,手腕悬空,全凭手指的力道控制凿刃走向。凿子吃进木头的声音短促清脆,“笃、笃、笃”,每一声间隔均匀,像老僧敲木鱼。
蕙娘静静站在三步开外,看他雕琢那朵灵芝的卷云纹。忽然,她注意到他握凿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凿尖偏了毫厘,在预定线外留下一个极浅的凹痕。王木匠动作顿住,眉头微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深吸口气,换了把更小的凿子,试图修整那个失误。
“王师傅,”蕙娘走近两步,“可是累了?不妨歇息片刻。”
王木匠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却挤出个笑:“谢夫人关怀,不打紧。”说着要起身行礼,身子却晃了晃,忙扶住案角。
蕙娘心头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扶他胳膊。手指触及他小臂的瞬间,感受到衣料下紧绷的肌肉和异常的温度——那肌肤滚烫,隔着布都能觉出热气。而她指尖无意中搭上的地方,正是手腕内侧的脉门。
医者的本能让她手指稍顿,三指便自然地按了上去。触感传来:寸关尺三脉皆浮而无力,尤其是尺脉,沉取几乎难觅,如游丝悬于狂风之中。她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托住他胳膊助他站稳,另一手已飞快地掠过他后背,在肾俞穴位置轻轻一按——虽隔着衣裳,但指下肌肉僵硬,且隐有寒气透出。
“王师傅脸色不大好。”蕙娘松开手,语气温和,“可是旧疾犯了?我略通医术,若不介意,可让我瞧瞧。”
王木匠站稳身形,喘息稍定,摆摆手:“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不敢劳烦夫人。”
“既是给我家做活,我自然要管。”蕙娘示意他在旁边一张方凳上坐下,转身对院里其他匠人道,“诸位也都歇一刻钟吧,厨房备了绿豆汤,去解解暑。”
匠人们道谢散去。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秋阳透过银杏树叶洒下斑驳光点,蝉声忽远忽近。
蕙娘在王木匠对面坐下,伸出三指:“王师傅,请。”
王木匠犹豫片刻,终究伸出了左手。蕙娘凝神诊脉,这次仔细得多。脉象确如初探所示:浮取可得,稍按即无,重按空虚,是典型的“虚劳亡血”之象。且脉律不匀,时有间歇,心脉受损无疑。她抬眼观察他面色:虽因劳作晒得黑,但底色苍白,唇色淡紫,眼白处有细微血丝,鼻翼随着呼吸轻微煽动——这是气短力乏、心肺不堪负荷之兆。
“王师傅这病,有些年头了吧?”蕙娘收回手,缓缓道,“可是幼时受过饥寒,伤了根本?如今是否常感心悸气短,入夜盗汗,遇劳或天寒便胸痛如刺?”
王木匠怔住了,眼底闪过讶异:“夫人……如何得知?”
“脉象不会骗人。”蕙娘轻叹,“《伤寒杂病论》有云:‘夫男子平人,脉大为劳,极虚亦为劳。’王师傅之脉,虚极而浮,如葱管中空,是精血耗损过甚。若我所诊不差,你这病……”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若不精心调理,恐难撑过三年。”
话音落下,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落叶擦过地面的窸窣声。王木匠沉默了许久,忽然低低笑了,那笑声里满是苦涩:“夫人好眼力。不瞒夫人,我自己也清楚。只是……”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蕙娘追问,心里莫名揪紧。
王木匠抬眼望向远处正在修建的屋顶,目光空茫:“只是活一日,便雕一日木头。这双手能雕龙凤,能刻百花,却偏偏雕不来自己的阳寿。说来可笑,有时夜里心口疼得睡不着,我就想,若我能用木头给自己雕颗心换上,该多好。”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捅进蕙娘心里。她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坚韧的男人,看着他粗大指节上累累的旧伤新疤,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衣领,忽然明白了陈福曾提过一嘴的闲话——王木匠手艺虽好,却穷得叮当响,三十五六了仍未娶亲,挣的钱都拿来买药吊命了。
“王师傅可曾请大夫正经看过?用着什么药?”她问。
“看过几个,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无非人参、黄芪、当归之类。”王木匠扯了扯嘴角,“可好参贵如金,我哪吃得起?平日买些参须、党参,勉强吊着罢了。这病是胎里带的弱症,加上年少逃荒伤了元气,非寻常药石能愈。我早看开了,活到哪天算哪天,只求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凿子,也算没白当一回木匠。”
他说得淡然,蕙娘却听得心头酸楚。她想起亡夫陈明礼,也是这般淡看生死。明礼病重时拉着她的手说:“蕙娘,药材能治病,治不了命。我走后,你要好好活,连我的份一起活。”如今对着另一个同样被病痛折磨却依然挺直脊梁的男人,那份沉寂多年的怜惜与心疼,如春草般疯长起来。
“王师傅此言差矣。”蕙娘正色道,“医道无穷,总有法子。我夫家世代行医,家中颇有些珍藏的医案和药材。若王师傅信得过,我可为你调治。”
王木匠愣愣看着她,似不敢相信。许久,他才哑声道:“夫人为何……对我这般好?”
为何?蕙娘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医者仁心,见不得病痛;或许是他身上那股与明礼相似的坚韧触动了她;又或许,是那日夕阳下他专注雕木的模样,早已刻进了她心里。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既是你的东家,便该管你安康。再说,我还等着王师傅为我雕那架‘百草朝露’屏风呢,你若病着,如何雕得出神韵?”
这话给了双方一个台阶。王木匠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作深深一揖:“夫人大恩,王某……无以为报。”
自那日起,蕙娘便悄悄将王木匠的病放在了心上。夜里,她翻出陈明礼留下的医书手札,在灯下细细研读。明礼的字迹清峻,批注详尽,她一篇篇翻过,寻找与“虚劳亡血”、“心脉缺损”相关的记载。又打开药库的账册,盘点家中存药:百年老参还有三支,灵芝、雪莲、何首乌等珍品亦有不少,皆是这些年做生意积攒下来的。可看遍医案,她发现王木匠之病的关键,并非简单进补,而是“补而不滞,通而不伤”,需有一味君药引经通络,将药力导入心脉深处。而这味君药……
她合上医书,揉揉发胀的额角。窗外月色皎洁,银杏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随风轻摇。她忽然想起王木匠说“雕不来自己的阳寿”时的神情,那平静下的绝望,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次日,她有了主意。上午处理完铺子事务后,她让陈福将王木匠请到后宅的药房。药房设在旧宅东厢,三间打通,靠墙立着满架的药柜,抽屉上贴着桑皮纸药名,空气里弥漫着甘草、陈皮、当归等药材混合的复杂气味。居中一张大案,是陈明礼生前配药所用,案上文房四宝、戥子、铜臼一应俱全。
王木匠进来时,看见蕙娘正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画轴。“王师傅来了。”她展颜一笑,将画轴铺开,“我想在书房挂一幅药王孙思邈的画像,但市面上所售皆匠气太重。听闻王师傅擅画,可否依此古本,为我雕一幅木刻挂屏?”
画上是幅《孙思邈伏虎图》的摹本,线条古朴。王木匠仔细看了片刻,点头:“可雕。只是木刻挂屏需选木质细腻、不易变形的木料,樟木或黄杨木为宜。”
“木料库房里有,王师傅可自去挑选。”蕙娘说着,走到靠窗的茶桌边,亲自提壶斟茶,“先喝口茶,慢慢看。”
茶是杭白菊泡的,清热明目。但在斟茶时,蕙娘的袖口似无意般拂过杯沿,些许极细的淡黄色粉末已落入杯中——那是她清早亲手研磨的滇三七粉,最能活血化瘀而不伤正。她将茶杯递过去:“秋燥,喝些菊花茶润润。”
王木匠不疑有他,道谢接过,饮了大半。他专注地研究画作,手指在纸上虚划,揣摩线条走向,不时抬头望向房梁,似在构思如何将平面画作转化为立体雕刻。阳光从窗棂格子里漏进来,在他侧脸上切割出明暗光影,那些专注的线条,让蕙娘看得有些出神。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从东墙慢慢移到西墙,一个多时辰过去。王木匠终于放下画轴,舒了口气:“夫人,构图我已大致有数。只是孙真人的神韵最难把握,需查阅些典籍,了解其生平事迹,方能雕出慈悲济世之态。”
“不急,王师傅可慢慢揣摩。”蕙娘微笑,“药房隔壁便是书房,医书典籍皆在其中,王师傅可随意翻阅。”她顿了顿,似不经意道,“对了,王师傅这两日可还心悸?”
王木匠怔了怔,下意识按了按心口:“说来奇怪,今日倒比往日舒坦些,胸口那股闷痛轻了不少。”
蕙娘心下暗喜,面上仍淡然:“许是秋天气候宜人。王师傅既觉得好些,便趁此时将养。从明日起,你每日午后来药房一个时辰,查阅典籍也好,琢磨雕刻也罢,总之莫要太过劳累。我让厨房每日给你备一盏燕窝粥,最是润肺补气。”
“这如何使得!”王木匠连忙摆手,“燕窝珍贵,王某一个匠人……”
“再珍贵的药材,也是给人用的。”蕙娘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坚定,“王师傅的手艺,值这个价。你若推辞,便是看不起我这东家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木匠只得应下。他离去时,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蕙娘站在药房门口目送他,直到那靛蓝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才缓缓转身回到案前。她拿起王木匠用过的茶杯,指尖摩挲杯沿,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陈福悄声进来:“夫人,王师傅的燕窝粥,是从公中出,还是……”
“从我私账里走。”蕙娘道,“另外,你悄悄去打听,王师傅家中境况究竟如何,还有他平日都用些什么药,药方子若能弄来最好。”
“是。”陈福应下,迟疑片刻,低声道,“夫人,有些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王师傅虽好,但毕竟是……外男。夫人常与他单独相处,恐惹闲话。县里那些长舌妇,嘴巴可不饶人。”陈福说得小心翼翼。
蕙娘沉默片刻,望向满墙的药柜。那些小小的抽屉里,装着千百种药材,能治身病,却治不了人心。她轻轻道:“陈伯,我守寡七年,自问对得起明礼,对得起陈家。如今我只是想救一个人,一个……或许能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些意思的人。旁人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去。”
陈福看着女主人挺直的背影,终究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夜色渐深,蕙娘独自在药房配药。她根据白日诊脉的结果,写下一张方子:人参、黄芪、当归、丹参、三七、酸枣仁……都是补气养血、宁心安神之品。可写到最后,她停下笔。总觉得还缺一味什么,一味能连通心脉、化开瘀阻的关键之物。
她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个抽屉查看。甘草的甜、黄连的苦、薄荷的凉、当归的香……各种气味混杂,却都不是她要的。忽然,她目光落在最上层一个很少开启的小抽屉上,那抽屉上贴的标签字迹已模糊,但她记得,那是陈明礼生前存放一些稀有药材样本的地方。
她搬来凳子,踮脚拉开抽屉。里面是几个小锦囊,她逐一打开:一朵干枯的雪莲花,一块龙眼大的琥珀,几片薄如蝉翼的犀角片……最后一个小锦囊里,是一株仅有三片叶子、已完全干枯的草。草叶形如蝶翅,叶脉呈暗金色,即便干枯了,仍能看出生前的不凡。
蕙娘小心拈起这株草,凑到灯下细看。叶片背面有极淡的朱砂笔记:“风波草,生于绝壁,三十年一叶,通心脉,活死血。然极罕,余行医三十载,仅见此一株,惜已枯。”
风波草!
她心头一震,忙翻查陈明礼的手札。终于在一本游记般的笔记里找到相关记载:“崇祯元年,于雾灵山绝壁偶见风波草,其侧有异兽守护,不敢近取,仅远观描其形。此草乃治心脉痼疾圣药,然天生地养,强求不得。”
笔记旁还有幅素描,画的正是三片蝶形叶的草,与手中这株枯草一般无二。
蕙娘握着那株枯草,心跳如鼓。若能有新鲜的风波草入药,王木匠的病,或许真有转机。可雾灵山绝壁、异兽守护……明礼当年都不敢轻取,她一个妇人,又如何能得?
她走回案前,将风波草枯叶小心包好。窗外月色如霜,清冷地洒进屋里。她想起王木匠说“活到哪天算哪天”时的淡然,想起他雕木时那双专注而明亮的眼睛。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她要去找风波草。为了救他,也为了……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