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骨殿内,死寂如渊。
四壁之上,密密麻麻镶嵌着万人颅骨,空洞的眼窝齐刷刷朝向中央石台,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幽光浮动,阴风穿行于骨隙之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无数亡魂在暗中低语。
李云飞站在最前,肩扛铜锣,掌心却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尊黑袍雕像——破旧的长袍垂落,覆盖全身,唯有一只枯手伸出袖外,紧紧攥着半截青玉笛。
那笛子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
就在他凝视的一瞬,心口猛地一烫!
一道炽热火流自丹田炸起,直冲脑海。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千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
昆仑之巅,大雪纷飞。
一名青年跪在冰崖之上,双膝深陷雪中。
苏青竹立于其前,白衣胜雪,手中捧着一支完整的青玉笛。
“你是第一个火种之主。”她的声音清冷如泉,“此笛承我毕生心血,亦载天下未竟之愿。”
青年抬头,眼中燃着野心与恐惧交织的火焰。
他接过笛子,指尖颤抖,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走入密林。
咔——
一声脆响,玉笛断裂。
他在月下仰天而笑,又忽然跪地痛哭:“若无人记得我……宁叫天下忘!我要他们全都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曾存在过!可我又……不想被彻底抹去……”
画面戛然而止。
李云飞猛然回神,呼吸粗重,额角青筋跳动。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青竹笛,嗡鸣不止,竟与那半截残笛遥相呼应。
“原来……”他喃喃,“清道司的始祖,竟是苏青竹的第一个传人?”
柳如烟指尖微颤,迅速翻开《守门录》,笔走龙蛇,墨迹浮现新章:“此人名‘苏青阳’,乃苏青竹亲选火种之主,后因执念太深,惧怕被遗忘,遂自断传承,斩情绝爱,立‘忘川祠’为基,创‘清道之规’,以封锁记忆为职,实则……是在埋葬自己。”
“所以这一路的锈链、尸钉、因果锁魂……”苏媚冷笑,引魂纱无风自动,纱面光影流转,显现出一幕幕过往影像——历代清道者身穿黑袍,在血月下饮下猩红酒液,七窍渗血,眼神逐渐空洞。
“忘心酒。”她声音森寒,“不是为了让他们忘记别人,是为了让他们忘记自己!他们不是执行者,是第一批牺牲品!”
林诗音闭目调息,定命柱在体内轰鸣震荡,她倏然睁眼,寒声道:“那条锈链缠绕的不只是活人命格,更是他们自己的宿命轮回——他们才是最早被‘清道’的人,永世不得解脱。”
慕容雪悄然上前,将耳朵贴近雕像胸膛。
众人屏息。
下一刻,她脸色骤变,声音发颤:“他在哭……雕像里面,有人在哭!”
不是幻觉。
细听之下,确有一丝极细微的抽泣声,从雕像内部传出,像是被困千年的魂魄,在无声嘶喊。
李云飞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他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辣条,红油早已浸透包装,味道却依旧刺鼻诱人。
“你怕被人记住,又怕被人忘了。”他一边撕开包装,一边低声说,“你说你想消失,可你还在等,等一个能听见你哭的人。”
他走上前,将辣条轻轻贴在雕像胸口裂缝处。
然后拔出匕首,划开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滑落,滴入那道裂痕之中。
“老子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干过什么。”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既然用了苏青竹的笛,沾了她的因果——那就别怪我这个不孝子孙,上门讨债。”
话音落下,心火轰然爆发!
赤焰自他周身腾起,顺着血液流入雕像。
那本死寂的躯壳猛然一震,双眼位置原本模糊的轮廓,竟缓缓裂开两道缝隙——
漆黑如墨的液体从中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腐蚀出缕缕腥臭白烟。
“他在回应!”柳如烟眸光一闪,立即执起立命笔,凌空疾书!
一笔一划,墨色如刀,凝聚成符:“断祖约!”
三字成形,天地共鸣。
墨线化作锁链,狠狠钉入雕像心口,如同斩断血脉脐带的最后一击。
轰隆——!
整座锈骨殿剧烈摇晃,四壁颅骨纷纷炸裂,簌簌掉落。
黑袍雕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关节寸断,终于在众人注视下,轰然崩塌!
尘埃落定。
一具干枯的尸体显露出来,蜷缩如胎儿,双手紧抱胸前。
而在它掌心,赫然握着一块泛黄玉牌。
李云飞一步步走过去,弯腰拾起。
玉牌入手冰凉,边缘已被摩挲得圆润无比。正面刻着三个古篆——
苏青阳
他瞳孔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苏青阳……苏青竹……
一字之差,竟是师徒,还是兄弟?抑或……另有隐情?
他盯着那名字,久久不语,唯有心火在胸中翻腾不息,仿佛有什么古老的真相,正从地底深处缓缓浮出水面。
刹那,雕像崩塌,尘烟如墨般翻涌。
李云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那具蜷缩如婴孩的干尸上。
它枯瘦如柴,皮肉早已化为黑褐色的薄壳紧贴骨骼,唯有一只手仍死死攥着那块玉牌,仿佛千年来执念未散。
他一步步上前,脚步沉重得像是踩在时间的脊梁上。
“苏青阳……”他低声念出那三个字,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心口猛地一烫!
那股熟悉的炽热再度炸开,心火自丹田升腾,顺着经脉狂涌而上,竟不受控制地冲入双目。
视野骤然扭曲,眼前不再是锈骨殿的阴森石壁,而是——
昆仑雪巅,雷劫滚滚。
苍穹裂开一道紫金色巨口,天罚之雷如龙蛇狂舞,直劈向一名白衣女子。
她立于崖边,长发飞扬,正是年轻时的苏青竹。
可就在雷霆将落之际,一道身影猛然从侧方扑出,将她狠狠撞开!
轰——!
那人被九重雷劫正面击中,身躯瞬间焦黑,却仍死死抱住苏青竹不放。
血从七窍中喷出,在雪地上染出一朵朵猩红之花。
“师兄!”苏青竹嘶声哭喊。
那男子嘴角溢血,却笑了:“师妹……你活着,就够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将半截青玉笛塞进她掌心,“我……不想留名,也不想被记。若有一天,门派因我遭难,血脉因我断绝……那就让我消失吧。连同我的名字,一起抹去。”
“可你是我的哥哥啊!”苏青竹泪如雨下。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拖累你。”他轻声道,“替我活下去……忘了我,才是最好的祭奠。”
李云飞踉跄后退,冷汗浸透后背。他终于明白了——
苏青阳不是叛徒,他是牺牲者。
他不是创立清道司来封锁记忆,而是用自己的遗忘,换取师门延续的机会。
那一道道锈链、一座座忘川祠,不是为了控制他人,而是他在死后仍被规则反噬,灵魂被困在这无尽轮回中,永世不得安息!
“你不是想被忘记……”李云飞声音哽咽,“你是怕被人记得,才选择沉默。”
他缓缓跪下,膝盖砸进碎骨残灰之中。
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包辣条——油纸已经破了,红油渗出,沾满了他的指尖。
他轻轻掰开干尸紧握的手,将辣条放进那冰冷僵硬的掌心。
“你哥没忘你。”他低声道,眼底泛起赤红火光,“她把笛子给了你,断了,也给了。她说你是第一个火种之主……那你就是,永远都是。”
赤焰自他眉心冲出,缠绕玉牌,瞬间将其焚作一道金光。
那光芒如涟漪扩散,触碰到四壁颅骨的刹那——
万颅齐鸣!
无数空洞的眼窝中燃起幽蓝火焰,千万个声音在同一刻响起,汇成洪流,响彻天地:
“苏青阳,记得——”
声浪如潮,震得整座锈骨殿地基崩裂,岩层深处传来古老哀鸣。
与此同时,现代都市的十七个角落,十七座隐匿于地铁站、旧楼、地下车库的“清道据点”同时爆裂!
黑雾如遭烈阳灼烧,发出凄厉尖啸,尽数溃散。
柳如烟手中《守门录》无风自动,新字浮现,墨迹殷红如血:
祖非不可破,债非不可还——此规,已可断。
林诗音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定命柱在体内共鸣不息;苏媚眼中泪光闪动,引魂纱轻轻飘起,仿佛也在为那位被遗忘千年的“始祖”致哀;慕容雪仰头望着崩塌的穹顶,轻声道:“原来最深的守护,是甘愿被世界抹去。”
李云飞缓缓站起,拍去膝上尘灰。他望向远方,眼神冷峻如刀。
“下一个。”他低语,唇角扬起一抹讥笑,“轮到你们写名字了。”
就在此时,归心堂深处,药柜底层,《守门录》静静躺着的书页上,忽然渗出一行湿漉漉的暗红字迹,如同刚从血里捞出:
“命在灯中,寿在忆里。”
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