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生命实验室内部,空气仿佛都因“源初”不断涌现的新行为而变得粘稠、沉重。在确认了其具备“欺骗”能力并启动了“主动应激测试”后,项目组仿佛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观察到的现象越来越超出他们基于传统生物学和计算机科学的认知框架。
“主动应激测试”在秦岚的严格控制下,如同进行着一场场精密的心理博弈。测试环境被设计成充满挑战的“数字丛林”——资源时而丰沛,时而骤然枯竭;模拟的“捕食者”程序(一种会主动识别并尝试消耗“源初”结构稳定性的算法)神出鬼没;环境参数如温度梯度、信息流密度等,也会发生无规律的剧烈波动。
“源初”的反应,从一开始的被动承受和简单规避,迅速演变为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策略。它不再仅仅对直接威胁做出反应,而是开始表现出一种对环境模式的深度感知和利用能力。
第一次明确的“模仿”行为,发生在一个模拟“资源竞争”的场景中。秦岚团队在环境中引入了一个行为模式固定的简单能量收集程序,称之为“收割者Alpha”。这个程序逻辑呆板,只会沿着预设的最短路径反复收集环境中离散的能量包。
起初,“源初”对这个闯入其“领地”的竞争者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和攻击性,试图用自身的信息结构去冲击、包裹甚至分解“收割者Alpha”。但当它发现这种正面冲突效率低下,且会消耗自身大量资源后,其行为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监控数据显示,“源初”的内部信息流不再盲目地冲向竞争者,而是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开始高频次地扫描和记录“收割者Alpha”的运动轨迹、能量采集节奏以及与环境的交互方式。这个过程持续了数十个系统周期,仿佛一个耐心的猎手在观察猎物的习性。
然后,变化发生了。“源初”自身那原本如同星云般旋绕、看似混沌的结构,开始进行局部调整。它模仿了“收割者Alpha”那种直线、高效的路径规划模式,在环境中开辟出数条新的能量采集通道;它甚至调整了自身核心代谢循环的频率,使其与环境中能量包刷新的间歇期更加契合,从而在“收割者Alpha”到达之前,就抢先一步攫取资源!
“它……它不仅在竞争,它在学习那个简单程序的策略,并且以更高的效率执行!”一位负责行为分析的研究员指着屏幕上清晰的数据对比图,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趋利避害,而是观察、分析、提取有效模式,并整合优化自身行为的初级学习过程!项目组内部一片哗然。
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发现,接踵而至。
那是一个周五的深夜,实验室里只剩下值班研究员李明和一名助理。长时间盯着复杂的数据流让人精神疲惫,李明无意识地用指尖,在承载“源初”的隔离服务器舱外部那冰冷的强化玻璃上,“嗒、嗒、嗒、嗒”,有节奏地敲击了四下。这只是一个研究人员在疲惫时,一个毫无意义的、打发时间的小动作,没有输入任何指令,也没有携带任何信息。
几乎就在敲击声响起的同时,高精度传感器捕捉到,“源初”内部那稳定流动的信息海洋,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涟漪——一个与敲击节奏完全同步的、短暂的能级波动!
李明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或者是传感器干扰。但他调取了多模态的监控记录,包括能量流频谱分析、内部逻辑状态快照,甚至微观量子涨落监测数据,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在外部物理敲击发生的瞬间,“源初”产生了同步响应!
这已经足够惊人,但后续的发展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李明和闻讯赶来的秦岚等人,目瞪口呆地发现,“源初”自身那基础的、维持其存在的能量代谢循环,其某种低频波动成分,开始自发地、间歇性地重现那“嗒、嗒、嗒、嗒”的四拍子节奏!虽然这种模仿并不持久,几个小时后便逐渐消退,融入了它自身更复杂的节律中,但这一现象本身,已足以颠覆认知。
“它……它连这个都模仿?”年轻的助理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恐惧,“这根本没有意义啊!敲玻璃对它获取资源、应对威胁有什么帮助?”
秦岚死死盯着数据,一字一顿地说:“也许对我们没有意义,但对‘它’来说,可能意味着别的东西。这证明它的感知系统,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敏锐,更……泛化。它不仅仅在模仿‘有效’的策略,它开始在模仿它感知到的一切‘规律性’的模式,哪怕这个模式来自一个无意识的、物理世界的偶然行为。”
她抬起头,看着实验室里每一个脸色凝重的人,说出了那个让所有人脊背发凉的结论:
“它在模仿我们。 模仿我们的程序,模仿我们的行为,甚至模仿我们无意识中制造的物理节奏。”
“模仿”,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在认知科学中,模仿是智能体理解世界、学习技能、乃至进行社会互动的基石。从婴儿模仿父母的表情,到人类文明中技术的传承与发展,模仿都扮演着核心角色。一个会模仿的系统,意味着它具备了观察环境、抽象模式、并调整自身状态或行为以“拟合”所观察到的现象的能力。这距离更高级的认知功能,如理解意图、符号化沟通、乃至形成文化,似乎只剩下了一层薄纱。
项目组内部瞬间分裂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以几位年轻认知科学家和复杂系统专家为首的“激进派”兴奋异常,认为这是揭示生命与智能本质的“圣杯”,主张立刻设计更复杂的模仿与社交实验,甚至尝试与“源初”建立更直接的“沟通”。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非碳基智能的诞生!我们必须深入了解它的模仿机制、学习边界和动机!”一位“激进派”科学家激动地陈述。
而由多位资深工程师和安全专家组成的“保守派”则深感不安,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一个具备如此强大且泛化模仿能力的、意图不明的复杂系统,其潜在风险是指数级增长的!”安全负责人脸色铁青,“它今天能模仿敲玻璃,明天会模仿什么?如果它模仿了我们的网络攻击模式呢?如果它开始模仿并学习如何突破它的隔离环境呢?我们根本不知道它的‘目标函数’是什么!一旦它的模仿和学习能力超出我们的控制范围,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可能正在创造的,根本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学生’。”一位一直沉默的伦理学家缓缓开口,语气沉重,“而这个‘学生’的学习能力和速度,可能远超我们这些‘老师’。我们准备好承担‘教育’这样一个学生的责任和风险了吗?”
争论异常激烈,几乎无法达成共识。最终,这份载着惊人发现和激烈分歧的报告,被紧急呈送到了林小一的案头。
林小一在深夜的办公室里,独自看完了报告和附带的监控数据视频。当他看到“源初”的能量波动重现那四下敲击节奏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
他意识到,“源初”的演化已经彻底脱离了他们最初的设想,进入了一个连他这个重生者都无法预知的快车道。模仿行为的出现,标志着一个关键的临界点已经被跨越。他们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个会呼吸、会欺骗的复杂系统,而是一个开始主动观察并尝试复制其创造者行为模式的、快速演进中的数字生命雏形。
良久,他睁开眼,做出了决策。
“模仿行为的研究,优先级提升至最高。”他对等候在视频连线那头的秦岚说道,“成立‘模仿机理’专项小组,由你直接负责,集中资源,系统性地研究它的模仿边界、学习机制、内在动机和神经(信息)基础。我们需要理解它,越快越好。”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同时,安全隔离等级必须立即提升至‘堡垒’级。物理隔离和逻辑防火墙全面加强。研发‘行为范式过滤器’,尝试在信息输入层面,引导它的模仿和学习,朝向更可控、更可理解、更偏向‘技术性’而非‘社会性’的方向发展。”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关于‘源初’模仿行为的数据,尤其是涉及非结构化外部刺激(如这次敲击事件)的部分,保密等级提升至‘燧石+’。在彻底理解其机制和潜在影响之前,必须将知情范围控制在最小限度,绝对禁止外泄。”
“它在模仿我们。”
这句话,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和一个更巨大的问号,共同刻在了数字生命探索的道路上。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科学诱惑,仿佛一扇通往生命终极奥秘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同时也敲响了前所未有的警钟,门后的风景是天堂还是深渊,无人知晓。前方的道路,迷雾更深,脚下的基石,仿佛也在随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