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长河奔涌至2001年。如果说新千年的狂欢还带着些许虚幻的庆典色彩,那么这一年发生的一件大事,则像一记沉重而清晰的鼓点,实实在在地敲在了每个中国人,尤其是像林雪这样身处时代思潮前沿的北大莘莘学子的心坎上。
十一月的北京,秋意已深,未名湖畔的银杏树洒下遍地金黄,但空气中的清冷丝毫无法掩盖一种日益升温的躁动与期待。自从1986年正式提出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起,长达十五年的复关\/入世谈判,牵动着无数人的心。这其中的曲折、艰辛、希望与失望,如同一条暗流,始终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宏大叙事下涌动。如今,终于走到了最终表决的前夜。
2001年11月10日,星期六。下午,卡塔尔首都多哈,wto第四届部长级会议。
北大,一间原本安排了一门专业选修课的阶梯教室里,此刻的情形迥异于往常。讲台上,那台平日里主要用来播放教学幻灯片或偶尔放部英文原声电影的29寸彩色电视机,被调整到了中央一套的直播信号。屏幕上,是远在波斯湾畔的会议现场,异域风情的装饰下,是西装革履、肤色各异的各国代表,一种庄重而略显冗长的国际会议氛围透过屏幕弥漫开来。
教室里,前所未有地拥挤。不仅本应来上课的学生几乎全数到齐,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其他院系学生。过道上挤满了人,后排的空隙也站满了,后来者只能倚在门框边,或从窗户探进头来。空气因人多而显得有些温热,混合着书本、衣物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期待感。嘈杂的议论声低低地回荡着,像一片蓄势待发的潮汐。
林雪和徐航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这是他们提前占好的。林雪穿着一件浅色的高领毛衣,外套搭在椅背上,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电视屏幕,双手不自觉地交握放在课桌上,指尖微微用力。徐航则显得更“技术派”一些,他面前还摊开着刚才上课用的《信号与系统》教材,但显然,他的全部注意力也早已被直播吸引。
“等了十五年……就看今天这一锤子了。”旁边一个男生低声对同伴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听说谈判到最后,几乎是字斟句酌,争分夺秒。”另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像在陈述一个严肃的课题。
“不知道会对国内产业造成多大冲击……”也有人低声表达着忧虑,但这忧虑很快被更宏大的期待所淹没。
林雪轻轻吸了口气,感觉心跳比平时要快一些。她想起了大约一年前,在那个新千年夜晚的未名湖畔,她对徐航和Sarah说过的那些话——她想理解中国经济运行的底层逻辑和未来走向。而此刻,屏幕上正在发生的,无疑将是塑造未来几十年中国经济乃至全球格局最关键的事件之一。她所学的那些经济学理论、国际贸易规则,仿佛一下子从书本上冰冷的铅字,变成了眼前这场鲜活、即将尘埃落定的历史活剧。
她不禁回想起叔叔林向洋在世纪之交那个电话里,提到关税和竞争时那种既兴奋又紧迫的语气;也想起了父亲林卫东所在的西北基地,那些关乎“国力”和“核心竞争力”的项目。这一切宏观与微观的线索,似乎都在今天,要汇聚到多哈那个会议主席即将落下的木槌上。
“紧张?”徐航似乎察觉到她的专注,低声问了一句,他的手在课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林雪回过神,看了徐航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点。但更多的是……一种马上就要揭开一个大谜底的感觉。我们这代人,可能真的要迎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了。”
授课的老师是一位年近五旬、教授《国际经济学》的副教授,姓李。他今天几乎没有讲课,而是自愿成为了这场直播的组织者和陪伴者。他站在讲台一侧,同样专注地看着电视,偶尔回头看看满教室年轻而热切的面孔,镜片后的眼神复杂,既有为人师者的欣慰,也有一丝经历过漫长等待的过来人的感慨。
直播信号偶尔会因为卫星传输出现片刻的波动或延迟,每一次画面的轻微跳跃或声音的断续,都会引起教室里一阵低低的惊呼和骚动,仿佛生怕错过那最关键的一瞬。时间,在这种混合着焦灼、期盼和些许不安的氛围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会议进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审议、发言……程序性的环节在此刻显得格外漫长。有学生忍不住开始看表,有人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发麻,但没有人离开,甚至很少有人大声交谈。所有人的感官,都被那个小小的电视屏幕所牵引。
终于,议程进入了关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议定书的表决阶段。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之前的嗡嗡声、咳嗽声、翻书声,全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电视机里传来的、会议主席那带着口音的英语,以及自己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the working party on the Accession of china… having pleted its work… and submitted the draft decision… for adoption…”(……中国加入工作组……已完成其工作……并提交决定草案……以待通过……)
林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能感觉到旁边徐航的呼吸也屏住了。整个阶梯教室,上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屏幕上那个手持木槌的会议主席身上。
会议主席在确认没有成员表示反对。
他的嘴唇翕动,说出了那句亿万中国人等待了十五年的话:
“…the ministerial conference so agrees.”(……部长级会议据此通过。)
随即,他举起了手中的木槌。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木槌扬起的弧度,在所有人眼中都变成了慢动作。
“咚!”
一声清脆、利落、沉稳的敲击声,通过电视喇叭,清晰地传遍了北大这间拥挤的阶梯教室,传遍了神州大地的无数个角落!
短暂的、几乎不超过一秒的极致寂静。
仿佛所有的声音和空气都被那一声木槌抽空了。
然后——
“哗!!!!!!!!!!!!!!——”
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猛地冲破了地壳的束缚;如同堤坝崩决,洪流以无可阻挡之势倾泻而出!巨大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欢呼声,瞬间爆发,填满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通过了!!”
“我们进去了!!”
“wto!中国来了!!”
学生们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书本、笔袋掉在地上也无人顾及。他们用力地鼓掌,手掌拍红了、拍疼了也浑然不觉。他们激动地拥抱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用力捶打着彼此的后背,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纯粹而炽热的笑容!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一种历经漫长跋涉终于抵达目标的狂喜,也是一种面对崭新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雪和徐航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林雪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都有些微微颤抖,那是极度兴奋的表现。她转过身,和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对方也同样激动地回抱她。然后,她看向徐航,徐航平日里冷静的脸上此刻也涨红了,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他一把将林雪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大声喊着:“成功了!雪儿!我们进去了!”
“进去了!”林雪也大声回应着,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但那份心意,彼此都懂。
讲台上的李老师没有阻止学生们的狂欢,他自己也用力地鼓着掌,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眼眶微微湿润。他知道,对于台下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来说,从今天起,他们的人生舞台,将不再是960万平方公里,而是整个星球。
沸腾的欢呼声和掌声持续了足足有好几分钟,才在李老师几次双手下压的动作示意下,渐渐平息下来。但教室里那种亢奋的、热烈的气氛,却丝毫未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红晕,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对未来的种种猜测和想象。
“太好了!以后出国交流、留学,会不会更方便?”
“外企肯定会大举进入,就业机会更多了!”
“听说汽车关税要降,是不是能便宜点?”
“挑战也大啊,咱们的农业、金融,能顶得住吗?”
林雪听着周围同学们的议论,狂喜的心潮渐渐平复,但思维的涟漪却开始层层扩散。那一声木槌,敲开了一扇大门,但门后的世界,究竟是坦途还是险滩?是遍地黄金还是荆棘密布?徐教授(她立刻想到了那位以睿智和深刻着称的经济学泰斗)曾经在课堂上提到的“比较优势”、“全球价值链”、“创造性破坏”这些概念,以前觉得有些遥远,此刻却变得无比具体而迫切。
她轻轻拉了一下徐航的袖子,低声说,声音还带着一丝激动后的沙哑:“航,你说……这扇门打开了,我们是会更快地成为世界工厂,还是……有机会诞生自己的跨国巨头?”
徐航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技术是根本。无论规则怎么变,手里有硬科技,总有立足之地。不过,游戏规则确实变了。”他顿了顿,看向林雪,“接下来,估计会有很多解读和分析,徐教授肯定有话要说。”
林雪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电视屏幕,会议还在继续,但最重要的历史瞬间已经定格。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渴望有人能帮她,帮他们这一代人,梳理这纷繁复杂的情绪和信息,厘清这历史性事件背后的深层逻辑与未来走向。她期待着,能有一堂课,一场讲座,或者一次对话,来为这沸腾的激情,注入冷静的思考。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中悄然种下,让她对即将到来的,可能蕴含着更深层次解读的“下一课”,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此刻,教室里的直播虽然接近尾声,但属于中国和中国青年们的“全球化”直播,才刚刚拉开序幕。那一声多哈的木槌响,如同发令枪,宣告了一场更为波澜壮阔的征程的开始。林雪知道,她和她的同龄人们,已经站在了这条新的起跑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