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越洋电话连线虽然结束,但那跨越山河的暖流,依旧在每个林家人心头激荡,并未随着话筒的搁下而立刻消散。它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新千年伊始这个特殊夜晚的尾声,让分散四地的他们,在各自的时空坐标上,以更饱满的热情、更清晰的思考,迎接着已然到来的纪元曙光。
林雪将微微发烫的Ic卡从电话机里退出,指尖还残留着塑料外壳的温热,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电话里嘈杂却又无比亲切的家族混响。她走出电话亭,未名湖方向的欢呼声和歌声再次清晰起来,但她的心境已与片刻前纯粹的狂欢有所不同。
她快步走回湖畔,徐航和Sarah立刻围了上来。
“打通了?家里都好吗?”徐航递给她一瓶已经不那么冰凉的矿泉水,关切地问。
“打通了!简直是个四地电话会议!”林雪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后的余韵,“我爸在西北,我叔在深圳,我爷爷奶奶在江城,我在北京……信号滋滋啦啦的,但大家都抢着说话!我爷爷都说‘都好就行’了!”
Sarah虽然对中文的复杂家庭称谓还有些迷糊,但被林雪的情绪感染,笑着拥抱了她:“太棒了!这真是……跨越中国的团圆!”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
湖面的冰反射着月光与远处路灯的光晕,博雅塔的轮廓静默地矗立在夜色中。狂欢的人群依旧热烈,但一部分人和林雪一样,开始从极致的兴奋中沉淀下来。三三两两的学生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或倚着栏杆,谈论着刚刚过去的世纪之交,谈论着未来。
“真快啊,大学生活这就过去一半了。”林雪望着湖面,轻声感慨。
“下半场才更关键。”徐航接口道,他的理性思维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发挥作用,“基础课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是专业课,还有方向选择……雪儿,你真的想好,就锁定经济学,不考虑更‘硬核’一点的金融或者管理?”
这个问题他们之前讨论过,但在这个新旧交替的夜晚,显得格外有意义。林雪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石栏,面对徐航和Sarah,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觉得经济学更根本。它研究的是规律,是脉络。中国这辆列车跑得越来越快,我想理解的,是它为什么会跑起来,它的轨道通向哪里,以及……未来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颠簸。这比单纯学会怎么在车上找到一个舒适的座位,或者怎么让车跑得更快一点,对我更有吸引力。”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尤其是今晚,听到我叔在深圳那种前沿阵地传来的声音,还有我爸在西北基地那种……嗯,算是大后方吧?的感觉,我更觉得,理解整个国家运行的底层逻辑,非常重要。”
Sarah若有所思地点点头:“Lin, 你的思考总是很深刻。在美国,很多人选择专业更直接是为了就业。”
“我们也在乎就业,”林雪笑了笑,“但可能……我们这一代人,肩膀上不自觉地会多扛一点东西。时代给了我们更好的平台,好像不做出点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就对不起这份幸运似的。”她这话是说给Sarah听,也是说给自己和徐航听。
徐航握了握她的手,表示理解。他虽然更倾向于技术实现的路径,但他尊重并欣赏林雪这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追求。
“那说好了,”徐航看着她,“无论选哪条路,咱们这‘下半场’,都得拼尽全力。我反正铁了心要往技术深处钻,将来不管是造车还是修路,总得有一门过硬的手艺。”
“当然!”林雪用力回握,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Sarah看着他们,碧蓝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你们对未来的规划,总是和这么大的图景联系在一起。这很……令人振奋。”她举起手里快要见底的饮料瓶,“为了你们的下半场,为了更大的图景,干杯!”
“干杯!”三个年轻人的瓶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融入了未名湖畔的夜曲之中。林雪心中那颗关于未来方向的种子,在这个夜晚,悄然扎下了更深的根。她隐约感觉到,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而她所学的知识,将来必定有用武之地。只是此刻她还不知道,那场检验她所学、定义她这代人机遇与挑战的重大历史事件,仅仅在一年多以后,就将在一间普通的教室里,通过电视直播,轰然降临。
五洲宾馆宴会厅内,音乐已从激昂的交响乐换成了舒缓的爵士,但觥筹交错的氛围并未减弱。林向洋放回西装内袋的“大哥大”机身还带着体温,与家人通话的激动,迅速转化为了更旺盛的社交精力和商业野心。
他重新挽起陈静的手,脸上的笑容更加从容自信。刚才那通“天价团圆电话”,不仅慰藉了乡愁,更在无形中向周围潜在的合作伙伴展示了他的实力与家庭背景——一个能轻松承担高昂通讯费用、且家族成员分布在各重要领域(首都高校、西北基地)的商人,其底蕴和潜力值得关注。
“林总,刚才给家里报喜呢?”一位相熟的港商举杯过来,笑着问道。
“是啊,新世纪了,跟老人、兄弟们都道个喜。”林向洋与之碰杯,语气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我们家老爷子,在江城,一辈子搞工业;我大哥,在西北,也是搞重点项目的;侄女在北大学经济……这不,刚都通上话了,信号还不错!”他巧妙地将家庭情况作为谈资,既显得亲切,又抬高了自身身价。
那港商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林家真是人才济济啊。看来林总您经商,也是有家学渊源的。”
“哪里哪里,我就是赶上了好政策,做点小生意。”林向洋谦虚着,话锋随即一转,“不过王生说得对,新纪元,确实要有新想法。刚才看着窗外的激光秀,我就在想,这科技发展太快了。咱们做贸易的,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货柜船,得看得更远点。”
陈静在一旁适时地补充,声音温婉却切中要害:“向洋刚才还在说,是不是可以考虑代理一些更高端的电子品牌,或者,利用内地的关系,探探投资实业的可能性。”
“实业?”港商挑了挑眉,“林总看好哪一块?”
林向洋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探讨的意味:“我大哥在西北,接触的都是国之重器。我侄女在北京,学的是经济规律。我嘛,在深圳,感受的是市场脉搏。我在想,未来这几十年,中国光靠来料加工、出口衬衫玩具,恐怕是不够了。总得有点自己的核心技术,或者至少,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先进产品引进来,满足国内越来越高的需求。这中间,机会大把。”
他脑海中已经开始勾勒一幅新的商业版图:代理线是否可以向上延伸,从普通音响设备,扩展到更专业的影音系统、甚至初露萌芽的智能家居概念产品?或者,像他对陈静说的,是否可以利用积累的资金和人脉,回内地投资建厂,涉足某个新兴的零部件制造领域?他知道哥哥林卫东那边有些技术可能是保密的,但那种严谨、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否可以借鉴?
“具体方向,还要仔细调研。”林向洋没有把话说满,举起酒杯,“但大方向,我觉得没错。来,王生,为新世纪,为我们未来的合作可能,干杯!”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宴会厅里那些志得意满的面孔,心中充满了征战商场的豪情。家人的声音给了他温暖,也更坚定了他要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为自己、为家族拼杀出一片更广阔天地的决心。他隐约预感到,全球化浪潮将更猛烈地拍打中国海岸,而他这艘小船,必须找准方向,才有可能乘风破浪。这个念头,在他与随后到来的几位官员和国企代表寒暄时,变得愈发清晰。他开始更有意识地探听政策风向,特别是关于高新技术产业引进和扶持的消息。
戈壁滩的夜,深邃、寂静,带着渗入骨髓的清冷。茶话会留下的瓜子皮、糖纸已经被清理干净,食堂的桌椅恢复了一贯的整齐划一。林卫东和几位同事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水电,锁好食堂大门,走了出来。
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与北京、深圳那透过电话线传来的喧嚣相比,基地的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抬头望去,是城市里难以想象的璀璨星河,一条模糊的光带横亘天际,那是银河。远处,厂房的轮廓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黝黑、沉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又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嘿,这星星,比电视里的烟花好看多了。”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由衷地感叹。
另一位年长些的工程师点点头,语气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沉稳:“烟花放完就没了。这星星,咱天天看,实在。”
林卫东没有加入讨论,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片星空,以及星空下熟悉的厂房轮廓。刚才电话里,弟弟兴奋的声音、女儿清亮的问候、父母关切的叮嘱,还萦绕在耳边。那是一种被家庭纽带紧密连接的温暖。而此刻,面对这无垠的星空和沉静的厂区,另一种更沉重、更崇高的情感在他心中升腾。
他想起了石久宽师傅那双布满老茧、却能摸出千分之五误差的手;想起了无数个像今夜一样,在灯火通明的车间或实验室里度过的夜晚;想起了他们正在攻坚的、那个代号为“银梭”的新型材料项目。这个项目,关系到下一代航天器的性能提升,意义重大,但难度也极高,有几个关键技术瓶颈,团队已经啃了快半年,进展缓慢。
“卫东,想啥呢?”老工程师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林卫东接过,却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老张,我在想,‘银梭’那边……热处理工艺稳定性问题,开年咱们得换个思路再攻一攻。”
老张,张工,是基地里的技术元老之一,也是林卫东非常敬重的前辈。他叹了口气:“是啊,老办法试遍了,效果都不理想。估计得引入一些新的检测手段,或者……在配方上做点冒险的调整。”
“冒险不怕,但得计算好风险。”林卫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上,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刚才跟我弟通电话,他在深圳,那边到处都是新东西,变化快得惊人。咱们这里,看起来安静,但肩上的担子一点不轻。他们是在前沿冲锋,我们是在为冲锋打造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啊。”
张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点燃了手里的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咱们这代人,就是干这个的。从无到有,从有到好。新世纪了,要求肯定更高。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跟你们拼几年。”
这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卫东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看着张工花白的鬓角,又想起可能已经睡下的妻子赵庆兰,她为了支持自己,放弃了大城市医院的工作,来到这戈壁滩,在基地医院默默奉献。还有女儿林雪,她已经展翅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混合着对家人的愧疚与感激,在他胸中涌动。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星空的能量和脚下的力量都吸入肺中。他在心里默默许下了新年的工作目标:**第一,在上半年,务必解决“银梭”项目热处理工艺稳定性的核心难题;第二,带出一个能独立承担子系统设计的年轻技术团队;第三,再多关心一点庆兰和孩子们,尽量平衡好大家与小家。**
这个誓言,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有亘古的星空和沉默的厂房作证。但它无比郑重,承载着一个共和国建设者在新纪元伊始,最朴素也最坚定的承诺。
林家老宅里,热闹已然散尽。电视机关掉了,屏幕上跳跃的光影和喧哗的声响消失了,屋子里恢复了老年人习惯的安静。但那热闹,仿佛还停留在空气里,丝丝缕缕,不肯散去。
周文瑾没有立刻去洗漱,她坐在电话机旁的藤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还带着林瀚章手温的茶杯,脸上带着满足而又有些怅惘的微笑。
“都听见了吧?”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林瀚章听,“孩子们都好……向洋那边听着是真热闹,觥筹交错的;卫东那边还是老样子,踏实;雪儿那孩子,声音里都透着股高兴劲儿,到底是年轻人……”
林瀚章“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他看似平静,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放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儿子的声音、孙女的声音,跨越千山万水汇聚而来,在那个小小的听筒里碰撞,那种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深深触动了他。这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世界的舞台,已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下一代。他们谈论的事情,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与他熟悉的那个时代大相径庭。
但同时,一种巨大的欣慰感也包裹着他。他这一生,经历过战火,投身于建设,见证过封闭与困顿,也迎来了开放与发展。他像一颗螺丝钉,被拧在国家工业化的庞大机器上,默默旋转了大半辈子。他从未奢求过个人的显赫,只求问心无愧。而如今,看到儿孙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并且在各自的领域里崭露头角、奋发向上,他感到一种无比的踏实和满足。他这辈人的奋斗,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去实现他们这一代未曾想象的梦想吗?
“向洋那孩子,心思活络,在商场上倒是如鱼得水。”周文瑾继续念叨着,“就是别太累了,钱是赚不完的。”
“他有他的路。”林瀚章难得地评价了一句,眼睛依旧闭着,“时代不一样了。”
“卫东还是那样,三句话不离工作……庆兰跟着他,也是辛苦。”周文瑾的语气里带着心疼。
“那是他的本分。”林瀚章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国家培养他,就是干这个的。”
最后,他的思绪定格在孙女林雪身上。那个从小聪明伶俐的丫头,如今在最高的学府,学着最时兴的经济学。她电话里那句“爷爷,我在北大呢,这里可热闹了!”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们这一代,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们会把国家带向何方?
“雪儿……”林瀚章喃喃道,“学经济好……能把账算明白,就不容易走错路。”
周文瑾听懂了老伴的言外之意,接过话头:“是啊,孩子们都比我们强,见识广,有学问。咱们啊,就把身体养好,不给他们添乱,能看着他们越走越好,就比什么都强。”
老两口就这样,在渐渐褪去喧嚣的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回味着刚才那短暂却珍贵的喧闹,品味着儿孙们声音里传递来的信息,也梳理着自己复杂的心绪。窗外,江城冬夜的街道愈发寂静,新千年的第一个黎明,正悄然在天边积聚着微光。他们是这个家族的根,是远行孩子们永远的守望者。他们的寂静,与子女们的奔忙,共同构成了林家在新纪元的完整图景。
新千年的第一个黎明,并未来得轰轰烈烈。它是在夜色最深重时,由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从东方天际线后悄然渗透开始的。
在北京,未名湖畔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林雪和徐航随着人流走回宿舍楼,心中充满了对大学生活“下半场”的期待与规划。
在深圳,五洲宾馆的宴会接近尾声,林向洋与几位重要的合作伙伴约好了下次详谈的时间,脑中盘桓着进军高端市场和探索实业可能的蓝图。
在西北,林卫东和同事们早已回到宿舍区,大多数窗户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少数几扇,还亮着,或许是属于某个还在整理数据的技术员,或是某个在灯下阅读专业文献的工程师。林卫东轻轻推开自家的门,尽量不惊醒可能已经睡着的赵庆兰。
在江城,林瀚章和周文瑾终于起身,准备休息。周文瑾细心地检查了门窗,拉上了窗帘,将那即将破晓的天光挡在屋外。
在这个星球的不同经纬度上,属于林家的夜晚正在缓缓落幕,而属于他们的新纪元白昼,正同步开启。
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一条奔涌的河流。
林雪是清澈而充满探索欲的山涧溪流,正努力汇聚知识的水滴,渴望奔向更广阔的思想海洋。
林向洋是汹涌而活跃的沿海大江,敏锐地捕捉着时代潮汐的变化,在市场的波涛中奋力前行。
林卫东是深沉而坚韧的地下长河,默默承载着责任与使命,在看似寂静的地表下,为国家根基输送着不可或缺的给养。
而林瀚章与周文瑾,则是宁静而深厚的湖泊,沉淀着岁月的智慧,涵养着家族的血脉,守望着一代又一代的奔流。
这些性情各异、轨迹不同的河流,带着共同的家族印记与来自伟大时代的强烈召唤,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属于他们的河道里奋力奔涌。他们或许暂时看不见彼此的身影,听不见彼此的水声,但他们知道,千川奔流,终将归海。他们每一个人的奋斗,每一次的抉择,每一滴汗水,最终都将汇聚在一起,共同融入那名为中华民族复兴的、浩瀚而磅礴的时代海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