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人几眼,靴尖无意识地在青石板上轻轻转了半圈。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那个与诸葛亮齐名、本该投效刘备、最终陨落落凤坡的凤雏庞士元,此刻竟在曹操治下当个小小县令?还就在自己回邺城的必经之路上?
他脸上没露出太多惊讶,只是扯了扯嘴角,空着的手随意摆了摆:“免礼。”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道,“你可是荆州人士?庞德公是你何人啊?”
这话问得突然。庞统直起身,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他谨慎地答道:“回大都督,下官确是荆州襄阳人。庞德公……乃是统之从父。”他心中惊疑不定,自己虽有些薄名,但主要是在荆襄士人圈子中,这位远在北方的周大都督,怎会知晓?还一口道出他与庞德公的关系?
周晏(作者)心里嘀咕:不但识得你,还差点把你给忘了……他面上却只是点了点头,脚跟不着地地向前迈步:“走吧,到里面聊。”
庞统低头应诺,侧身引路,心中却飞速盘算起来。他隐姓埋名在此为官,本有自己的打算,没想到竟这般突兀地撞上了正主。计划怕是要泡汤了?不,或许……这正是机会?
众人穿过有些斑驳的仪门,进入县衙正堂。堂内布置简朴,案几书架都半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庞统让那师爷去准备茶水,自己则垂手立于下首,悄悄抬眼,仔细打量着这位传闻中行事跳脱、却总能创下惊世之功的大都督。
周晏很自然地走到主位坐下,依旧是那副侧着身子、一条腿曲起的坐姿。曹丕在他身侧落座,贾诩则静立一旁。
茶水还未上来,周晏已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庞统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的锐利:“心高气傲的凤雏,甘愿在我治下当一地县令,还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隐藏得这么好?”他顿了顿,靴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说说看。”
他忽然想起什么,侧头指了指曹丕:“哦对了,我旁边这个小伙子是曹子桓。你可听过?”
庞统心中再震。这周晏行事,果然如传闻般不按常理!他深吸一口气,先是对曹丕郑重拱手施礼:“统见过公子。”然后转向周晏,不再绕弯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谋划。
“回大都督,”庞统声音清晰,不疾不徐,“统确有所图。”他抬眼,目光坦然地迎向周晏,“都督可知,西凉韩遂,近日异动频频?”
周晏眉梢微动,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哦?你有见解?”
庞统微微挺直脊背,那股属于谋士的自信与傲气,终于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不怕都督笑话。统原本打算,在此县任上做出些显眼政绩,快速升迁,好引起都督注意。”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复杂的意味,“统与好友诸葛亮,曾有一争。他出山时,我便劝他,言刘玄德非天命之人,他偏不听,执意逆天而为。统便想用实力证明,我是对的。”
他话锋一转,神色转为凝重:“因此,统时刻关注天下走势。近来发现,韩遂欲独占西凉,此非其惯常行事之风。背后定有人指点怂恿。”他看向周晏,眼神锐利,“统便想,若能揪出这隐藏之人,献与都督,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他苦笑一下:“只是追查了数月,线索隐隐指向河内,却还不够具体。没想到……”他看了一眼周晏,“竟在此地与都督不期而遇。”
周晏听完,没有立刻说话。他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转向贾诩:“文和,你们没查到这一步?”
贾诩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回都督,蜂房已注意到河内方向有些异常,但对方行事极为狡猾,故意留下指向西川的痕迹,飘忽不定,故而尚未能锁定。”
周晏摆了摆手,没有责怪的意思。他重新看向庞统,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发现宝贝的欣喜,他指着庞统,对贾诩和曹丕说道:“看见没?这个丑八怪,本事厉害吧?”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庞统脸色却不变,只是细长的眼睛里光芒微闪。
周晏收敛笑容,对庞统道:“你确实有本事。但个人力量,毕竟太弱。”他指了指贾诩,“蜂房,听过不?他是蜂房老板。”又指向庞统,“你,先跟着他。在我身边参赞。”
庞统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都督不让我继续追查那幕后之人?”
“追,当然要追。”周晏坐直了些,靴跟在地上一磕,“但不是你一个人追。”他目光在庞统和贾诩之间扫过,“你们一起。以你为主,文和配合,调动蜂房资源。”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需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搅动风云,想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再次搅浑。”
庞统怔了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荡。他原以为需要费尽口舌,甚至再拿出些真本事,才能获得这位大都督的信任与重用。没想到,仅仅一番交谈,周晏便如此干脆地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他,还让他主导,让那个神秘的“蜂房”配合!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躬身:“谢都督信任!统必竭尽全力!”
周晏看着他,忽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没想到吧?准备了那么久,就这么轻松入伙了?”他站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庞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随意得像对待相识多年的老友,“好好干。我看好你。”
庞统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力度,再看着周晏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中最后那点因为容貌和怀才不遇而产生的郁结,忽然就散了大半。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师爷端着茶水进来。周晏摆摆手:“不喝了。我们还得赶路回邺城。”他对庞统道,“收拾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县里事务,让你那师爷暂代,我会让州府派人来交接。”
庞统应诺,正要转身去安排,周晏又想起什么,叫住他:“对了,你那‘月末升堂三天’的规矩,有点意思。到了邺城,写个条陈给我看看。”
“是。”庞统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一行人走出县衙时,日头已升高了些。街道上更加热闹,面摊老板远远看见他们,还笑着挥手。
马车重新驶上官道,车轮碾过积雪,朝着邺城方向行去。车厢里多了一个人。庞统坐在周晏对面,腰背挺直,目光却不时悄悄打量这位新主公。
周晏靠坐在软垫上,眼睛半闭着,靴尖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庞统说:“凤雏啊凤雏,你说孔明他现在,在荆南头疼不头疼?”
庞统愣了一下,随即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与锐利,他微微躬身:“回都督,以亮之智,必已察觉都督广募工匠、动摇其根基之策。然其身处荆南,受制于旧法世家,纵有应对之策,恐也难施全力。”
周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
曹丕坐在一旁,看着师傅这般轻易就将与诸葛亮齐名的“凤雏”纳入麾下,心中对这位老师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他悄悄掏出那个小本子,就着车窗透入的光,开始记录今日所见所闻。
马车外,雪原苍茫,官道延伸向远方。而车厢内,一张针对天下暗流、以河内为起点的无形大网,已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