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正月末,邺城。
大都督府的议事堂比往日多了一人。庞统坐在贾诩下首,洗得发白的县令官服已换作一袭深青色布袍,进贤冠也摘下,只用一根木簪束发。他依旧垂着眼,宽阔黝黑的面容在堂内光线下显得更加沉郁,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在偶尔抬眼时,会闪过刀锋般的光。
周晏坐在主位,脚后跟蹭着地砖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今日披了件半旧的狐裘,领口毛有些杂乱,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纹理。
“文和,”周晏朝贾诩扬了扬下巴,“蜂房在河内的线,给士元说说。”
贾诩枯瘦的手从袖中抽出,将一卷薄薄的帛书推到庞统面前。他声音平缓无波,像在陈述天气:“河内温县司马氏,月前有三批货物分别发往西凉、荆北、江东。货单记载为寻常布帛药材,但押运之人皆有武艺,且途中多次更换车马,绕行僻径。”
庞统接过帛书,没有立刻翻阅。他抬起眼,目光先扫过周晏——那位大都督正侧着身子,靴尖一点一点地轻磕着地面,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又看向贾诩,那张枯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蜂房追踪至何处断了线索?”庞统开口,声音清朗,与他的容貌形成奇异的反差。
“潼关以西,入关中前。”贾诩答,“对方似有反追踪之法,在渡口故意留下指向西川的假痕迹后,主力消失。”
庞统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展开帛书,快速浏览上面的记录——日期、地点、人物特征、货物明细。字迹工整,细节详尽,但正如贾诩所言,每到关键节点便戛然而止。
“三批货物,分别发往三处。”庞统的手指在帛书上轻点,“若真欲资敌,何必分散?若为掩人耳目,又何必用同一家商号?”他抬起头,“这是试探。”
周晏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停,脚后跟在地上蹭了半圈,身子转向庞统:“试探什么?”
“试探各方的反应速度,试探情报网络的深浅。”庞统将帛书放下,双手拢入袖中,“更重要的,试探谁在关注这些‘寻常’货流。都督的蜂房既已盯上,说明对方至少知道,北边有张网。”
贾诩的眼皮抬了半分。
“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晏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上,“这人知道我们在查他,故意扔几个饵,看哪条线会动?”
“正是。”庞统点头,“故而蜂房在潼关断线,未必是跟丢了,或许是对方发现有人追踪,主动切断了。”
堂内静了片刻。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
周晏忽然嗤笑一声,整个人向后靠进椅背,脚抬起来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靴子悬空轻轻晃着:“有点意思。那依你看,接下来怎么钓这条鱼?”
庞统注意到,周晏问的是“怎么钓”,而非“怎么查”。一字之差,意味截然不同。
“对方既在试探,我们便给他看想看的。”庞统缓缓道,“可令蜂房在关中、西川方向大张旗鼓搜查,做出被假线索误导之态。同时,在河内——”他顿了顿,“不动。”
“不动?”周晏靴子晃动的幅度大了些。
“司马氏这枚棋子既已暴露,便再无大用。真正的主使,此刻或已另起炉灶。”庞统细长的眼中光芒微凝,“我们要等的,是他下一次出手。而下次,他定会更谨慎,也更贴近真实目标。”
贾诩此时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河内温县,司马防有二子,长子司马朗现任兖州从事,次子司马懿,年二十,去岁称病拒了丞相的征辟。”
周晏脚上的靴子停了晃动。
“司马懿……”他重复这个名字,脚跟落回地面,发出轻轻的“嗒”声。堂内光线从他侧脸划过,映得那总是带着些散漫神情的眼睛,此刻深邃得不见底。
庞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变化。他不知“司马懿”三字有何特别,但能让这位大都督停下那种惯有的、仿佛万事不挂心的晃动姿态——
此人绝不简单。
“文和,”周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司马家上下三代,摸个底。特别是那个称病的次子。”
“已在查。”贾诩微微躬身。
周晏点点头,脚又架回膝盖上晃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他看向庞统,脸上重新浮起那种随意的笑:“士元,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文和。蜂房的人手、资源,你都可调用。我要知道,这个在背后搅风搅雨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庞统起身,郑重一礼:“统领命。”
“还有,”周晏补充道,靴尖在空中划了个圈,“你那个‘月末升堂三天’的法子,写详细点。不只是为了省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