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秋日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温柔地洒在身上。
李远明提前到了约定的校门口，但他没有站在门口傻等，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奶茶店。
他点了一杯杨枝甘露，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冰凉香甜的液体滑入喉咙，芒果的果香和西柚的微酸在舌尖交织。
真好喝啊。
李远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以前穷啊。
虽然高中的时候，每次看着别人喝奶茶，自己都是一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
但那是装的啊！
谁又不喜欢香香甜甜的杨枝甘露呢？
听说还有固体的杨枝甘露在卖。
可惜这家店没卖，不然高低买一个尝尝。
李远明正美滋滋地盘算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远明。”
一声响起。
李远明抬头看去。
是顾以晴。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踩着一双干净的帆布鞋，背着一个天蓝色的挎包作为点缀，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就那样站在阳光里，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和……记忆里一样。
以前她就喜欢穿白色的裙子。
确实……很好看。
“走吧。”顾以晴对李远明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周末的校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高大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零星篮球拍击声。
也多亏是周末，高中才会对外开放。
要是上课时间，他们这种“社会人士”可混不进来。
两人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一切都和李远明脑海中那模糊的记忆重合，又似乎有些不同。
就好像昨天还在这里上课一样。
如果自己不失忆的话，这都快两年了吧。
李远明看着那条林荫道，看着两旁熟悉的教学楼，脑海中似乎有零星的画面在闪烁，却快得抓不住。
校门口，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保安张大爷正坐在传达室里，戴着老花镜，悠闲地喝着茶，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
看到两人走近，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哟！两位毕业了还回学校看看吗？”
李远明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我看起来这么老吗？一眼就被认出来不是学生了？
顾以晴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走上前。
“张大爷，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们呢？”
“那哪能不记得！”
“那哪能不记得！”张大爷乐呵呵地走出传达室，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两人，眼神里满是过来人的了然。
“我这老头子当年天天看着你们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我早就发现了，看来啊，你们这个保密工作做得不行嘛。”
他促狭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笑得满脸褶子。
“怎么着？毕业这么多年，这是终于修成正果，回学校来怀旧啦？”
“唰”地一下，顾以晴的脸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
她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身旁的李远明，心里又甜又慌。
李远明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多想。
老人家嘛，难免喜欢开玩笑。
失忆的他，并不明白这句玩笑背后究竟承载了多少青涩的过往。
“大爷您说笑了，我们就是……回来看看。”
顾以晴窘迫地解释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告别了依旧热情地挥着手的保安大爷，两人继续往校园深处走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清脆声响。
顾以晴的心跳得很快。
她还在组织语言，一时间顾以晴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太久没有这么在一起过了。
真的太久了。
久到顾以晴以为这或许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遗憾了。
但……那个残酷的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然而，当话到嘴边，看着李远明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她退缩了。
就让我……再自私一会儿吧。
就一会儿。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明媚的笑容，指着不远处那栋熟悉的教学楼。
“看，那里，三楼最右边的那间教室，就是我们高三时的班级。”
李远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阳光下，那扇窗户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们的……班级？
“不对，”李远明皱了皱眉，努力在混乱的记忆里搜索，“我记得，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是啊，”顾以晴笑着点头，梨涡浅浅，“我是重点班的，而你，是竞赛班的。”
她用一种带着崇拜又有些俏皮的语气说：“那时候，你在我们全年级女生心里，就是学霸一样的存在。”
“每次大考的红榜贴出来，你的名字永远都在第一个，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又神秘，又厉害，还不爱说话，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男主角。”
李远明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
顾以晴很肯定地说，“那时候的你，就是我们学校的传奇。只是……你好像不太会照顾自己。”
她一边走，一边陷入了回忆，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
“我每次在食堂看到你，你碗里都只有白米饭和一点点青菜，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倒了。”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学霸怎么回事？是家里穷得吃不起肉吗？还是修仙不食人间烟火啊？”
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
“所以，我就开始了我的‘投喂计划’。”
“每天都把妈妈给我准备的红烧肉、糖醋里脊夹到你碗里，还把我最不爱喝的牛奶硬塞给你。”
李远明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女孩气鼓鼓地叉着腰，非要看着他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才肯罢休。
那个画面，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一开始还很抗拒，总想把东西还给我。”
“但你不知道，我脸皮超厚的！”
顾以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一来二去，你就拗不过我了。”
他们走到了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下，树影斑驳地洒在地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顾以晴停下脚步，仰头看着。
“我还记得，有一次模拟考我没考好，就一个人跑到这里偷偷哭。”
“然后你找到了我，什么话都没说，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到了我手里。”
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远明。
“你知道吗？那颗糖，特别特别甜。”
李远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但那种甜丝丝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心头，让他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感觉心中那片冰封的记忆之湖，正在一点点融化。
原来，自己的高中生活，并不是一片灰暗。
原来，曾经有这样一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固执又笨拙地温暖着他。
“后来呢？”李远明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啊……”
顾以晴拉着李远明，继续往前走，走向了那栋承载了最多回忆的教学楼。
她的心里，一半是甜蜜，一半是苦涩。
我在干什么啊……
我在用谎言，编织一个他根本不曾拥有过的过去。
可是，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怎么忍心……
“后来我们就熟起来了呀。”
顾以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你开始教我做那些我永远也搞不懂的数学题，在我的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
“我的理综成绩，就是被你一手拉上来的。”
“作为回报，我就负责承包你所有的笑容！”
她带着他走上熟悉的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光的回响上，发出空旷的声音。
“我还强行把你拖去理发店，剪掉了你那能遮住半张脸的刘海。”
顾以晴笑着说：“剪完之后我才发现，我们学校的‘自闭怪胎’，原来是个超级大帅哥！”
“从那以后，追你的女生就更多了，情书都快把你的抽屉塞爆了。”
李远明听着，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部关于自己的青春电影。
那些模糊的、零碎的画面，在顾以晴的讲述中，被串联成了一个完整而美好的故事。
一个阴郁自闭的学霸，被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所吸引，慢慢地为她敞开心扉，为她改变。
多美好的故事啊。
原来……我曾经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也会为了一个人，做出这么多改变。
他们走到了三楼那个熟悉的走廊拐角。
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某个午后，一模一样。
李远明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他感觉这里，发生过什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
李远明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顾以晴。
她的脸上还带着回忆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悲伤和挣扎。
李远明看着顾以晴，感觉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汇集到了这一点。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
“所以……”
李远明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我们那时……在一起了吗？”
一瞬间，顾以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看着他，用力地点头，哽咽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远明的心，在看到她眼泪的那一刻，猛地一揪。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李远明就是觉得心疼。
李远明伸出手，将这个在他记忆中永远明媚爱笑的女孩，紧紧地拥入怀中。
“嗯。”
李远明听到她在自己怀里，发出了一个细微却无比肯定的音节。
“在一起了。”
怀里的女孩，哭得更凶了。
李远明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感觉自己那颗空了很久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填满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真的拥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初恋。
自己真的被这样热烈地喜欢过。
然而，李远明没有看到，在他怀里，顾以晴的脸上，是狂喜与剧痛交织的复杂神情。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让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该多好……
这个拥抱，是她梦寐以求的，却也像淬了毒的蜜糖，让她品尝到极致甜蜜的同时，也被那份负罪感啃噬得体无完肤。
许久，她才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不行。
不能再骗他了。
他用那么珍视的眼神看着自己，用那么温柔的动作抱着自己。
自己怎么能……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偷来的温柔？
“远明。”
“嗯？”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李远明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眉心微蹙。
“我……我还是骗了你。”
“现在我不想再骗你了。”
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顾以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段被她刻意尘封了许久的往事，缓缓地、艰难地道来。
“故事的开始……并不美好。”
“一切……都源于一场真心话大冒险。”
“那天下午下着大雨，我们被困在教室里，为了打发时间，就玩起了游戏。”
“我输了，被朋友们起哄，抽到的大冒险是……去接近你。”
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赌约是……一周内，让你喜欢上我。”
李明远脸上的温柔和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甚至抱着她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原来……是这样吗？
李远明的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苦涩，又有些荒谬。
顾以晴的脸上写满了愧疚，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那时候的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总是眯着眼睛，微微驼着背，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同学们都偷偷叫你……‘自闭怪胎’。”
“我为了赢那个可笑的赌约，开始疯狂地在你面前刷存在感，制造各种偶遇，在你面前假装摔倒，假装崴了脚……”
“甚至，我还厚着脸皮，强行把你从图书馆拖去了理发店。”
她说到这里，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却已经有些湿润了。
“剪完头发，你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惊呆了。”
她努力模仿着自己当年的语气，用一种夸张的声调说道：“我还以为你长得丑才留那么长的刘海呢！没想到还挺帅的嘛！”
李远明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仿佛有零星的、模糊的碎片在闪烁，像老旧电影的胶片。
“后来，我发现你每天中午在食堂都只吃素菜，就把我饭盒里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全都夹给你，还把我最不爱喝的牛奶，硬塞给你喝……”
随着她一句句的讲述，李远明感觉那些模糊的记忆开始被擦拭干净，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好像想起了那个总是咋咋呼呼、像个永远不会熄灭的小太阳一样，强行闯进他灰暗世界的女孩。
“后来，你慢慢变了。”
顾以晴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在回忆一件珍宝。
“你不再驼着背，开始挺直了腰板，走路的时候会看着前方。你会主动教我解那些我永远也搞不懂的数学题，会在我因为考试没考好而哭鼻子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
“再后来……我跟你表白了。”
“你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傻瓜，哪有人表白什么话都不说的啊！”
顾以晴一想到自己和李远明一起憧憬着未来，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城市生活。
那段时光，纯净得像白开水，没有任何杂质，却因为有了彼此，而变得甘甜无比。
然而，美好的故事，总有急转直下的时刻。
“那天，在教学楼的走廊拐角……”
顾以晴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悔恨。
“你无意中……听到了我和朋友的对话，听到了那个关于‘玩玩而已’的赌约。”
“当朋友开玩笑说‘既然你玩腻了，就把他让给我’的时候，我为了那该死的可笑的自尊心，嘴硬地回了一句……‘你要就拿去啊’。”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回想那个瞬间。
“然后，我一转身，就看到了你。你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你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光。”
从那天起，李远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他开始频繁地逃课，只有在每个月的月考时才会出现，并且总是提前一个小时交卷，不给她任何可以说话的机会。
“我追到你打工的那个福利院去找你，我跑了好多趟，终于堵到了你。我想跟你道歉，想告诉你那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早就后悔了……”
“但是你……”
顾以晴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你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到极点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一字一顿，艰难地复述着。
“我只是个孤儿，给不了你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跨越了数年的时光，再一次狠狠地扎进了李远明的心里。
原来……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我曾经……那样绝望过。
毕业照那天，他提前离场，那句迟到了太久的“对不起”，顾以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远明，”
顾以晴擦干眼泪，抬起通红的眼睛，勇敢地直视着他，“你现在的女朋友，是叫……任盈盈。”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破坏你们的感情。”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也想让我自己，得到一个解脱。”
“那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只是我太年轻，太要面子，才说了那些最伤人的话。”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几年积压的所有悔恨与痛苦都倾泻出来。
“你能不能……原谅我？”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在李远明的脑海中飞速地旋转、拼接。
他想起了那个吵闹的走廊拐角，想起了那句轻飘飘的“你要就拿去啊”，想起了自己当时如坠冰窟、心脏被瞬间捏碎的心情。
也想起了那个在福利院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那句决绝话语的自己。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浑身颤抖的女孩，心中五味杂陈。
有被欺骗的愤怒，有被无情伤害的刺痛。
但更多的，却是时过境迁之后，一种莫名的释然。
李远明缓缓地伸出手。
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
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发顶，然后顺势将她有些瘦弱的肩膀揽进了怀里。
顾以晴在李远明的怀里，先是浑身一僵，随即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人总是会犯错的。”
李远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不会犯错，也就不是人了。”
可能那时候的我，真的没有原谅你。
“但是现在，”
李远明顿了顿，感受着怀里女孩的颤抖，轻声说道。
“我已经原谅你了。”
两人在洒满金色落叶的校园里又走了一会儿，说开了之后，气氛不再那么沉重。
李远明把顾以晴一直送到了地铁站。
地铁进站时带起的风，吹起了她柔顺的长发。
在即将上车的前一秒，顾以晴突然转过身，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远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和前所未有的坚定，“其实……我现在还是喜欢你。”
李远明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是说，我的女朋友是任盈盈吗？”
顾以晴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未干的痕迹，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充满了斗志的笑容。
“所以要竞争啊！”
“毕竟，”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可是我的初恋。”
说完，不等李远明回答，她飞快地踮起脚尖，柔软温热的唇瓣在李远明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感。
然后，她红着脸，转身跑进了即将关门的车厢，只留给李远明一个用力挥手的背影和一节呼啸远去的地铁。
李远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柔软的余温和淡淡的馨香。
李远明站在原地，看着列车消失在黑暗的隧道里，许久，才无奈地笑了笑。
这都叫什么事啊……
所以，任盈盈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