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出租屋的灯光熄灭。
李远明洗漱完毕,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睡。
他的脑海里,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着白天在地铁站前的画面。
顾以晴的样子,无比清晰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那双被泪水洗过,亮晶晶的眼睛。
那个蜻蜓点水般,印在脸颊上的吻。
还有那几句话。
“毕竟,你可是我的初恋。”
“所以要竞争啊!”
李远明在黑暗中缓缓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却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
毕竟,你可是我的初恋。
这几个字的分量,太重了。
李远明翻了个身,用手枕着脑袋。
她的初恋是我。
那讲道理……我的初恋,也应该是她啊。
毕竟,自己在高二之前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李远明并不意外自己会对顾以晴心动。
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可能对顾以晴一点想法都没有。
只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
带着这份思绪,李远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终于在疲惫的包裹下,沉沉坠入了梦乡。
……
一片无尽的灰白。
没有天空,没有大地。
没有方向,没有参照物。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种单调的、令人压抑的颜色。
视野的中心,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盘旋向上的螺旋楼梯。
它像是远古巨兽的脊骨,向上仿佛通往未知的天际,向下则深不见底,像是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很奇怪的楼梯。
楼梯是古老的石质结构,扶手上布满了斑驳的苔藓,散发着潮湿、阴冷且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吸入鼻腔,让人的胸口都感到一阵发闷。
李远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执念——往上走。
必须走到楼梯的尽头。
那里,或许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远明迈开脚步,开始攀登。
台阶似乎没有尽头。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微微的喘息声。
不知走了多久,当李远明踏上一个新的平台时,眼前不再是空无一物。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顾以晴。
她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在虚无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顾以晴脸上带着记忆中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可那双本该盛满笑意的漂亮眼睛里,却含着一汪清澈欲滴的泪水,像是即将溢满的湖泊,摇摇欲坠。
“远明,”
顾以晴轻声问道,声音带着期待,“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李远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重新来过,但是……”
然而,那个“是”字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仅仅是“但是”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犹豫和不确定,已经足以摧毁她所有的期盼。
李远明话还没有说完,顾以晴脸上的笑容瞬间破碎,眼泪决堤而下。
她身后的楼梯,也随之轰然崩塌,化为灰烬。
她的身影随着崩塌的阶梯一同坠入下方的黑暗。
李远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无,整个人也跟着坠落下去。
失重感如此真实,但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螺旋楼梯的起点。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咬了咬牙,再次开始攀登。
当李远明气喘吁吁地踏上那个熟悉的平台时,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
是夏竹雨。
她穿着一身蓝色棉布连衣裙,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气质清冷如月,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化不开的温柔和依赖。
“远明,”她轻声问道,“你曾对我说,你会永远当我的英雄,保护我一辈子。那你现在……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英雄吗?”
李远明沉默了。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承诺的记忆。
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个承诺?
对于失忆的李远明来说,这句饱含深情与信任的话语,就像一道无解的难题。
他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任何一个答案,都可能是一种谎言。
李远明开口,“我……”
夏竹雨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她身后的楼梯,也如同风化的沙雕一般,无声无息地崩解、粉碎。
她的身影缓缓沉入黑暗,没有哭喊,只有一句轻如叹息的呢喃:“原来……你说的都是骗我的……”
李远明再次坠落,再次回到起点。
无尽的循环让他感到窒息,但他心中的执念却愈发强烈。
李远明麻木地,第三次向上走去。
这一次,平台上出现的是安琴。
她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件碎花连衣裙,显得青春而又脆弱。
她的眼神哀伤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被背叛的痛楚,声音止不住地哽咽:“李远明,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你忘了你答应过会一直帮我的吗?你忘了我们的过去了吗?”
李远明怔在原地。
他记得,在她们的描述里,自己曾为这个叫安琴的网红当过运营。
李远明想解释自己失忆了,却发现无论什么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叹息,就是默认。
安琴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她身后的楼梯应声崩塌,无数碎片如同破碎的心。
她泪流满面,绝望地看着他,随着崩塌的阶梯一同坠入黑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远明也随之坠落。
再次回到起点,他的双腿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几乎是凭借本能继续攀登。
这一次,平台上的气息截然不同。
阴冷、压抑,带着一丝危险的甜香。
东方芷荷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长裙,完美勾勒出成熟曼妙的惊人身姿。
她与其他人完全不同,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炽热到近乎病态的迷恋。
她的眼神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锁定、缠绕着李远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远明,告诉我,你永远都是我的,对吗?”
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每一个字都像在李远明的心上烙下印记。
她向前一步,吐气如兰:
“说,你属于我!”
李远明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脖颈。
这个女人的爱太沉重,太霸道,让他本能地想要抗拒。
他的抗拒,让东方芷荷那双痴迷的眼睛瞬间变得疯狂而绝望。
“你犹豫了?你在想谁?顾以晴?还是夏竹雨?!”
她身后的楼梯在她的尖啸声中剧烈震动,然后轰然崩塌!
她看着李远明,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而凄美的笑容,张开双臂。
“你不属于我,那便谁也得不到!”
她尖笑着坠入那片虚无,李远明也再一次被拽入深渊。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到起点了。
李远明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但他还是强撑着,继续向上。
这一次,平台上站着的是林沐雪。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头纱轻扬,美得惊心动魄,宛如不应存在于这灰白世界中的一抹圣光。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只是那平静之下,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远明,我们的婚约,你愿意履行吗?”
她定定地看着李远明,眼中没有逼迫,只有等待,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
“你愿意……娶我吗?”
婚约?
李远明看着她,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个词的分量,比之前所有的问题加起来还要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要如何回答?
李远明看着林沐雪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最终还是只能痛苦地、无力地沉默以对。
林沐雪眼中的光芒,在他漫长的沉默里,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她身后的楼梯没有轰然巨响,而是如同镜面般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无声地、优雅地粉碎,化作漫天晶莹的碎片。
她的身影如同雪山之巅一朵凋零的雪莲,缓缓沉入黑暗,没有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一个让人心碎的、孤独的背影。
李远明也跟着坠落。
……
最后一次,李远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起点。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楼梯的顶端,那片他从未触及过的迷雾之中,忽然亮起了一道柔和的光。
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身影,出现在了光的中央。
就是她!
只要走到她身边,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个念头让李远明重新燃起了力量。
他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向上冲去!
李远明只有一个信念:向上!
终于,李远明冲破了重重阻碍,来到了螺旋楼梯的顶端平台!
李远明气喘吁吁地抬头,望向那个近在咫尺的新娘,就要看到她的脸了!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片洁白的婚纱时,新娘的身影却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分裂成无数个身影,将自己团团围住。
有顾以晴、夏竹雨、安琴、东方芷荷、林沐雪,还有更多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女性身影。
“你爱我还是爱她?”千万个声音汇聚成一个质问。
远明头痛欲裂,却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你是在唱陶吉吉的歌吗?”
“你到底选谁?”
李远明一脸无辜,“我怎么选啊?”
“为什么骗我?”
“我骗谁了我?”
千万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把把尖刀,刺入李远明的大脑。
李远明脚下的平台,这座他拼尽全力才登上的终点,也终于在千万人的质问声中,轰然碎裂!
这一次,不再是回到起点。
李远明脚下,是真正的、吞噬一切的无尽深渊。
“啊——!”
李远明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李远明感觉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拯救回来。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像几柄金色的利剑,精准地刺破了房间的昏暗,斑驳地洒在李远明的脸上。
原来是梦……
李远明呆坐了好几分钟,才缓缓躺回床上,用手背盖住眼睛。
梦境中那种被反复审判、永无尽头的绝望感,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抖。
这个梦,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反而让李远明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一个词的含义——情债难偿。
李远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太割裂了。
李远明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两个灵魂。
一个是对过往一片空白,过着咸鱼生活的“新”李远明。
另一个,则是存在于别人口中,那个痴情、执着的“旧”李远明。
“唉……”
李远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记忆的碎片如同深海中的泡沫,偶尔会冒出一两个,但你伸手去抓,它就“啪”的一声碎掉了,只留下一圈涟漪,让你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闷和空虚。
李远明决定了,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自己醒来之后,就一直刻意回避,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无比牵挂的地方——海都福利院。
该回去看看了。
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
一个小时后,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了一条翻新过的巷子口。
“师傅,就到这儿吧。”李远明付了钱,推开车门。
李远明独自一人,踩着崭新的柏油路面,慢慢地走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大门。
福利院的铁门重新刷了海蓝色的油漆,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墙壁也贴上了崭新的白色瓷砖,上面用彩色的涂鸦画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还有火箭、飞船和五颜六色的花朵。
门口的牌子也换了,从原来掉漆的木牌变成了光亮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一行工整的宋体字:“海都市儿童福利院”。
一切都显得那么崭新,那么充满希望。
但这耀眼的崭新,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李远明的心口,让他有些发堵。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里还是那个铁门生锈,一推就“嘎吱”作响;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但推开门,就能看到院长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眯着眼,手里拿着把蒲扇,笑着对自己说“小远回来啦”的地方。
他终究,还是没能拯救院长奶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李远明的心脏,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李远明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巷口卖菜的阿婆都朝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悲伤压到心底,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这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布局,和他模糊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左边是孩子们的活动区,老旧的铁质滑梯和吱呀作响的秋千,都已经换成了更安全、更漂亮的塑胶款式。
一群四五岁的小不点正在上面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充满了生命力。
右边依然是那一小片菜园,绿油油的青菜长势喜人,几只蝴蝶在菜叶间翩翩起舞。
李远明甚至记得,那片地还是他小时候帮着奶奶一起开垦出来的。
而院子的正前方,那棵几乎要遮蔽半个院子的巨大槐树,像一位沉默而慈祥的巨人,依旧用它那繁茂的枝叶,守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看到这棵树,李远明那颗紧绷了一路的心,才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有些东西,终究是没变的。
“喵~”
一声轻柔得像羽毛一样的猫叫,从他的脚边传来,带着一点点好奇的尾音。
李远明下意识地低下头。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毛发蓬松的小猫,正用它那双蓝宝石般剔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个“陌生人”。
它的尾巴尖和两只耳朵的顶端,是淡淡的银灰色,如同上好的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抹痕迹,给这份纯白增添了几分灵动和贵气。
小猫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然后试探性地用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蹭了蹭李远明的裤脚。
那触感,软软的,痒痒的。
“咦?福利院什么时候开始养猫了?”
李远明有些惊讶,在他的记忆里,院长奶奶是不让养这些小动物的,怕孩子们过敏,也怕不卫生。
不过,这只猫确实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李远明忍不住蹲下身,冲着小猫试探性地伸出了手。
他以为小猫会害怕地跑开,没想到它只是歪了歪脑袋,然后主动把头凑了过来,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满足声。
它的毛发顺滑柔软,像上好的丝绸,手感极佳。
“真乖啊你。”
李远明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不少,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下来。
他看着小猫那一身漂亮的银白色毛发,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忍不住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你这一身银装素裹的,长得这么好看,干脆就叫你‘银银’好了。”
“银银?”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李远明自己都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这个音节……
这么熟悉?这么顺口?
仿佛已经在心底念过千百遍一样。
银银……
盈盈?
任盈盈?
那个名字,再一次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不会吧?不会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吧?
李远明眉头微皱,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被尘封的画面要冲破束缚,比如一个女孩巧笑嫣然的脸,一声清脆如风铃般的呼唤……
但那一切都快得像闪电,一闪即逝,留下的只有一阵莫名的心悸和惆怅。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李远明喃喃道,伸手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拿着藏宝图却不识字的人,明明知道宝藏就在脚下,却怎么也找不到挖掘的入口。
“李远明?”
就在他对着一只猫发呆出神的时候,一个清脆、干净,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大槐树下传来。
李远明抬起头,眯着眼,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树荫斑驳,金色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如同一池破碎的流金。
而在那片晃动的光影之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缓缓站起。
夏竹雨就站在那片晃动不定的光影里,她穿着一身很简单的白色棉布连衣裙,微风吹拂着她白色的长发,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恬静与清冷气质。
她看到李远明蹲在地上,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清冷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随即,那惊讶便化为了一抹温柔如水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李远明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冲她笑了笑。
“好巧啊,竹雨,你也在这。”
“嗯,我今天没事,就过来看看。”
夏竹雨慢慢走到他身边,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那只还在亲昵地蹭着李远明脚踝的小猫身上,眼中的温柔更甚,笑道:“银银真的喜欢你呢。”
李远明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你也叫它银银?”
难道这猫的名字,真的是这个?
夏竹雨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这就是你买的小猫啊,只不过后面就一直放在福利院了。”
“我买的?”李远明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刷新了,“我失忆那段时间买的猫?”
“嗯,”夏竹雨的眼神飘向远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声音也变得有些悠远,“你和任盈盈一起买的。”
又是任盈盈……
李远明的心又是一阵莫名的抽动。
他感觉自己似乎再次抓到了一条关键的线索,这个叫任盈盈的女孩,和过去的自己,和这个福利院,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越是想用力去想,头脑就越是一片空白。
“算了,不想了。”
李远明在心里对自己说。
越是纠结,越是痛苦,顺其自然吧。
他指了指不远处,大槐树下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凳,对夏竹雨说:“过去坐会儿?”
“好。”夏竹雨轻轻颔首。
两人并肩而行,走向那张不知承载了多少童年记忆的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