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公元496年,丙子年)
春天,正月丁卯日,朝廷任命杨炅的儿子杨崇祖为沙州刺史,封他为阴平王。
魏主下了一道诏书,里面说:“咱北方人把‘土’叫做‘拓’,把‘后’叫做‘跋’。咱魏国的祖先可是黄帝的后代,黄帝以土德称王,所以咱就姓拓跋。这‘土’啊,是黄色的,是万物的根源,咱应该改姓元。那些从代地来的功臣旧族,有的姓氏太复杂,都得改。”于是,拔拔氏改成了长孙氏,达奚氏改成了奚氏,乙旃氏改成了叔孙氏,丘穆陵氏改成了穆氏,步六孤氏改成了陆氏,贺赖氏改成了贺氏,独孤氏改成了刘氏,贺楼氏改成了楼氏,勿忸于氏改成了于氏,尉迟氏改成了尉氏;其他改的姓太多了,都数不过来。
魏主特别看重门第家族,像范阳的卢敏、清河的崔宗伯、荥阳的郑羲、太原的王琼这四大家族,那是被大家公认的名门望族,魏主就把他们家的女儿纳入后宫。陇西的李冲因为有才华有见识,深受重用,在朝廷里地位很高,他联姻的对象,都是有名望的家族;魏主也把他女儿封为夫人。魏主还下诏让黄门郎、司徒左长史宋弁去评定各州的士族等级,很多家族的等级都有升有降。又下诏说:“代地的人以前没有明确的姓氏家族之分,就算是功臣贤人的后代,和普通寒门也没区别;所以就算有人当官做到公卿,他们那些关系近点的亲戚还是只能做些低级的官职。像穆、陆、贺、刘、楼、于、嵇、尉这八姓,从太祖以来,功劳显着,地位做到王公,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通知司州、吏部,他们不能再去做那些低级官职,待遇和前面说的四大家族一样。除了这些,其他够得上士族标准的,以后再另外下诏书规定。以前是部落首领,从皇始年间以来,三代人官职在给事以上,或者品级达到王公的,就定为姓;要是本来不是首领,但从皇始年间以来,三代人官职在尚书以上,或者品级达到王公的,也定为姓。首领的后代但官职不显赫的,定为族;本来不是首领但官职显赫的,也定为族。这些姓族都要好好审核,不能有假冒的。让司空穆亮、尚书陆琇等人仔细评定,一定要公平合理。”这陆琇是陆馛的儿子。
魏国原来的制度规定:各王的王妃都应该从八大家族和清白人家中挑选。可咸阳王禧却娶了个普通隶户家的女儿,魏主狠狠责备了他,还下诏给六个弟弟挑选媳妇:“之前娶的那些,可以当妾。咸阳王禧,可以去聘娶原来颍川太守陇西李辅的女儿;河南王元干,可以聘娶原来中散大夫代郡穆明乐的女儿;广陵王元羽,可以聘娶骠骑咨议参军荥阳郑平城的女儿;颍川王元雍,可以聘娶原来中书博士范阳卢神宝的女儿;始平王元勰,可以聘娶廷尉卿陇西李冲的女儿;北海王元详,可以聘娶吏部郎中荥阳郑懿的女儿。”这郑懿是郑羲的儿子。
当时赵郡的李家,人才特别多,每家的家风都很兴盛,所以当时人们说起高门大族,都把这五大家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排在前面。
大家讨论着把河东的薛家也列为大族。魏主说:“薛家是蜀地来的,怎么能算进郡姓大族里呢!”这时候,直阁将军薛宗起拿着戟站在殿下,出列回答说:“我的祖先,在汉朝末年到蜀地做官,两代之后又回到河东,到现在已经六代了,可不是蜀地人。陛下您是黄帝的后代,在北方受封,难道能说您是胡人吗!现在要是不让我们薛家进郡姓,我活着还有啥意思!”说完就把戟扔到地上摔碎了。魏主慢悠悠地说:“那这么说,我是甲等,你是乙等咯?”最后还是把薛家列入了郡姓,还说:“你不叫‘宗起’,该叫‘起宗’啊!”
魏主和大臣们讨论选拔官员的事儿,说:“近些年来,出身高低不同,当官的途径好像都有固定的模式,你们觉得这到底怎么样呢?”李冲回答说:“不知道从上古以来,设置官职,是为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呢,还是为了治理好国家呢?”魏主说:“当然是为了治理国家啊。”李冲说:“那陛下您现在为啥只看重门第,不选拔有才能的人呢?”魏主说:“要是真有特别厉害的人才,不怕我发现不了。而且那些出身名门的人,就算当下没什么实际用处,但他们品行一般都很纯良忠厚,所以我才用他们。”李冲说:“像傅说、吕望这样的人才,难道是看出身门第能得到的吗!”魏主说:“像他们这样不一般的人,那可是好久才出一两个啊。”秘书令李彪说:“陛下要是只看出身门第,那您觉得鲁国的三卿和孔子门下的四科弟子比,谁更厉害呢?”着作佐郎韩显宗说:“陛下怎么能让富贵的一直富贵,贫贱的一直贫贱呢!”魏主说:“要是真有那种特别厉害、出类拔萃的人,我也不会拘泥于这个制度。”过了一会儿,刘昶来朝见,魏主对刘昶说:“有人说选拔官员只看才能就行,不用拘泥于门第;我觉得不是这样。为啥呢?要是好坏不分,把什么人都混在一起,君子和小人都没区别了,那可不行。我现在把八族以上的士人,分成九个品级,九品之外,给普通百姓设置的官职还有七等。要是真有特别厉害的人,也可以直接当三公。就是担心贤才太难得了,不能因为一个人就打乱我的制度。”
臣司马光说:“选拔官员先看门第再看才能,这是魏、晋时期留下来的大问题,而且历代都这么延续下来,没人能改变。其实君子和小人,和出身富贵还是贫寒没什么关系。就现在来看,这道理不管聪明的还是笨的人都知道。可在那个时候,就算像魏孝文帝这么贤明的君主,也还是摆脱不了这种偏见。所以能明辨是非,不被世俗观念左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壬辰日,魏国把始平王元勰改封为彭城王,又把定襄县王元鸾恢复为城阳王。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聚焦北魏孝文帝改革中的姓氏、门第制度调整,折射出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政治的深层逻辑,也展现了改革者在传统与变革间的复杂博弈,可从以下几个层面进行解读:
姓氏改革:从“拓跋”到“元”,重构王朝正统性
孝文帝将皇族姓氏“拓跋”改为“元”,并非单纯的名称变更,而是一套完整的“正统化叙事”:
--文化攀附:以“魏之先出于黄帝”为由,将鲜卑族源与华夏始祖绑定,通过“土德王”的五行学说,把鲜卑政权纳入中原王朝的“天命传承”体系(土为“万物之元”,既呼应黄帝传说,又强调北魏统治的合法性)。
--消解族群边界:对鲜卑旧姓的大规模改造(如拔拔氏改长孙氏、独孤氏改刘氏),本质是用汉姓体系消解鲜卑的部落标识,推动鲜卑贵族与汉族士族的文化融合。
这种改革看似形式化,实则是北魏从“草原政权”向“中原王朝”转型的核心策略——通过文化符号的重构,弱化“胡汉之别”,强化“君臣之序”。
门第制度:在“胡汉融合”与“阶层固化”间摇摆
孝文帝对“姓族”的严格界定(如八姓与四姓并列、官阶与门第挂钩),反映了他对士族政治的矛盾态度:
--拉拢汉族士族:承认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等汉族“四姓”的地位,甚至让皇族与四姓联姻,目的是借助汉族士族的文化权威巩固统治(魏晋以来,士族不仅是社会阶层,更是“文化正统”的象征)。
--固化鲜卑特权:将鲜卑功勋贵族(穆、陆、贺等八姓)纳入“姓族”体系,规定“勿充猥官”,实质是用汉族门阀制度保护鲜卑贵族的既得利益,避免其在汉化过程中被边缘化。
--薛氏之争的隐喻:孝文帝最初拒绝将河东薛氏纳入“郡姓”,理由是“薛氏,蜀也”,暴露了他对“正统性”的狭隘理解(将非中原地区的家族视为“异类”);而薛宗起以“陛下黄帝之胤,受封北土,岂可亦谓之胡邪”反驳,直指改革的矛盾——若鲜卑可自称“黄帝后裔”,为何薛氏因曾仕蜀就被排斥?最终孝文帝妥协,既体现了门第制度的弹性,也暗示了“胡汉平等”口号下的现实妥协。
这套制度虽暂时平衡了胡汉贵族的利益,却也继承了魏晋门阀政治的顽疾:以“姓族”定贵贱,而非以才能选官,导致社会流动性被扼杀(“高卑出身,各有常分”)。李冲、韩显宗等人的质疑(“岂可以门地得之”“以贵袭贵,以贱袭贱”),恰恰揭示了这种制度的本质——用“制度化的不平等”维护统治稳定,却为北魏后期的阶层撕裂埋下隐患。
改革的局限性:理想与现实的撕裂
孝文帝的改革看似彻底,实则陷入了“汉化即门阀化”的陷阱:
--对“贤才”的矛盾态度:他承认“傅说、吕望非门地可得”,却又强调“非常之人,旷世乃有一二”,最终仍坚持“门品优先”,本质是不敢触动士族阶层的核心利益——无论是汉族四姓还是鲜卑八姓,都是王朝统治的支柱,打破门第等于自毁根基。
--形式化的“融合”:为六弟聘娶汉族高门之女,规定王国舍人“必娶八族及清修之门”,看似推动胡汉通婚,实则是用婚姻制度固化上层联盟,底层鲜卑人与汉族百姓的隔阂并未消除。
--司马光的批判切中要害:“选举之法,先门地而后贤才,此魏、晋之深弊”,点明了孝文帝改革的倒退性——他试图通过学习汉族制度实现“致治”,却将魏晋门阀政治的糟粕也一并吸收,最终导致“君子小人,名品无别”的乱象并未解决,反而以“制度化”的方式延续。
结语:一场“未完成的现代化”
孝文帝的姓氏与门第改革,是北魏王朝“汉化运动”的核心环节,其意义在于:
--成功推动了鲜卑贵族的文化转型,为北方民族融合奠定了基础;
--但因未能突破门阀政治的框架,最终使北魏陷入“上层汉化、下层固化”的困境——士族垄断资源,寒门无上升通道,激化了社会矛盾,成为后来“六镇之乱”的远因。
这段历史揭示了一个永恒命题:改革若只停留在顶层制度的模仿与符号的重构,而不触及利益分配的核心,最终只会沦为新的固化工具。孝文帝的“贤”,在于看到了胡汉融合的必然性;其“蔽”,则在于未能跳出时代的局限——毕竟,打破门阀制度的枷锁,还要等到数百年后的科举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