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令钱唐人杜文谦,曾经担任南郡王的侍读,在此之前他劝綦毋珍之说:“天下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咱们就像灰粉一样,很快就要灭了;要是不早点想办法,我们这些人都得完蛋。”綦毋珍之问:“那该怎么办呢?”杜文谦说:“先帝的旧臣,大多都被排挤了,现在要是把他们召回来任用,谁会不奋勇效力!最近我听说王洪范和宿卫将领万灵会等人一起聊天,都气得挽起袖子捶打床铺;你赶紧偷偷告诉周奉叔,让万灵会等人去杀了萧谌,这样宫里的军队就都能为我们所用。接着就带兵冲进尚书省,杀了萧鸾,这事儿很容易做到。现在干大事也是死,不干大事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为国家而死不好吗!要是犹豫不决,再过几天,萧鸾假传圣旨赐你死,连累父母也得跟着遭殃,这可马上就要发生了。”綦毋珍之没听他的。等到萧鸾杀了周奉叔,一并抓了綦毋珍之、杜文谦,把他们都杀了。
正月二十九乙亥日,北魏皇帝到洛阳西宫。中书侍郎韩显宗上书陈述了四件事:第一,他认为:“我听说陛下今年夏天不去巡视三齐地区,而要去中山。去年冬天陛下停留在邺城,那时候正是农闲,即便如此,家家户户供奉接待,百姓都不堪劳顿花费。何况现在正是养蚕割麦的紧要关头,百姓怎么能承受得住呢!而且大军在暑天行军,恐怕会发生瘟疫。我希望陛下早点回到平城,这样既能减轻各州供奉的负担,又能让洛阳都城的营建工程顺利完成。”第二,他认为:“洛阳宫殿的旧址,都是魏明帝建造的,前朝就已经批评他太奢侈了。现在营建宫殿,应该有所裁减。另外,近来平城的富户,竞相攀比宅第;应该借着迁都的机会,制定相关制度。还要拓宽街道,疏通沟渠。”第三,他认为:“陛下回洛阳,只带了很少的随从骑兵。帝王在宫廷之内都要设置警戒,何况是跋山涉水,怎么能不多加考虑呢!”第四,他认为:“陛下听佛法,读经典,与百官交谈,操心国家大事,太阳偏西了才吃饭,半夜了才睡觉;再加上陛下至孝,思念之情随着时间越来越深;文学创作方面,每天都能写成篇卷。虽然以陛下的睿智,这些还不至于太劳累,但这可不是养神修身、保持国运长久的办法。希望陛下垂衣拱手,掌控关键,就能让天下太平了。”皇帝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采纳了不少。韩显宗是韩麒麟的儿子。
韩显宗又上书说,他认为:“州郡举荐考察人才,徒有秀才、孝廉的虚名,却没有真才实学。朝廷只看重门第声望,也不追究不实的情况。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按门第举荐来安排士人,何必还要假冒秀才、孝廉的名号呢!门第声望,不过是父祖辈留下的功绩,对国家又有什么实际好处呢!对当下有用的,只有贤才罢了。如果有才能,就算是屠夫、渔夫、奴仆、俘虏,圣王也不会耻于让他们做臣子;要是没有才能,就算是三王的后代,也会沦为奴仆。有人说‘现在世上没有奇才,不如按门第选士’,这就错了。难道因为世上没有周公、邵公,就不设宰相了吗!只要比较他们的微小长处和才能,按顺序先任用,这样就不会遗漏贤才了。
“还有,刑罚的关键在于公正恰当,而不是严苛。只要不遗漏有罪的人,就算刑罚轻一点,人们也不敢犯法;要是让人觉得有侥幸逃脱的可能,就算刑罚再严酷,也不足以起到惩戒禁止的作用。现在朝廷内外的官员,都想博个好名声,争着以严苛为公正无私,相互督促鼓励,就形成了这种风气。陛下身处深宫,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孩子;但百官负责各种事务,对待百姓却像对待仇人一样。这样一来,像尧舜那样的君主只有一个,而像桀纣那样的官员却成百上千;社会风气不和谐,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觉得应该告诫百官,让他们以爱护百姓为使命。
“另外,从前周朝定都洛邑,还保留着宗周;汉朝迁都到东都,在京兆设置京兆尹。按照《春秋》的大义,有宗庙的地方叫都,没有的叫邑。何况平城,是宗庙和先帝陵墓所在之地,是王业的根基,作为神圣的福地,意义实在深远,现在却把它等同于普通郡国,我实在觉得不妥。应该设置京畿和京兆尹,和以前的制度一样,这样可以尊崇根本,重视旧地,光照万代。
“再者,古代士、农、工、商四类人分开居住,是想让他们专心于自己的事业,志向坚定。太祖道武皇帝开创基业、拨乱反正,忙得不可开交,但仍然区分士人和庶民,不让他们混杂居住,工匠、伎人、屠夫、商贩,都各有住处;只是没有设立相关禁令,时间一长就混在一起了。现在听说洛阳居民的安置,只按照官位来,不区分家族类别。官位又不是固定不变的,早上还荣华富贵,晚上可能就衰落了,这样一来,贵族和奴仆很快就会住在一处。假如在一个里坊内,有的在练习歌舞,有的在研习诗书,要是让孩子们随便去学,那肯定都不会放弃歌舞而去学诗书。工匠家庭想要学习士人的礼仪风范,一百年都难做到;但士人的孩子学工匠的样子,一天就能学会。所以孔子称赞邻里有仁德之风的美好,孟母多次搬家来教育孟子。这可是风俗的根本,不能不重视。朝廷每次选拔人才,仔细考察他们的婚姻和仕途来决定升降,多么细致啊!但在划分居住区域时,却让贵贱之人房屋相连,多么疏忽啊!现在趁着迁都之初,土地都是公家的,区分工匠等人的居住区域,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可不能错过这个完善制度的好机会啊!
“还有,南方人以前占有淮北地区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中原人,在那里侨置郡县。自从归附我朝,这些郡县名称依然没改,导致名实错乱,公文都难以分辨。应该依据地理旧名,全部加以改革,小的郡县合并,大的郡县可以分设,还有中州的郡县,以前因为人口少而合并或撤销,现在人口增多了,也可以恢复旧制。
“另外,君主以天下为家,不能有私心。仓库里的储备,是供国家军事使用的,除非是有功德的人,否则不应随意赏赐。朝廷里的各位权贵,俸禄已经不低了;近来的赏赐,动不动就数以千计。如果把这些赏赐分给鳏寡孤独的百姓,能帮助很多人;现在却只给亲近的大臣,这恐怕不符合‘救济急需的人,而不是去接济富人’的道理啊。”皇帝看了奏章,觉得写得非常好。
【内核解读】
这段史料生动展现了南北朝时期政治权力的博弈与制度变革的探索,其中的人物命运与改革主张至今仍具启示意义:
权力漩涡中的个体悲剧:政治嗅觉与决断力的生死考验
杜文谦的谋划堪称精准的政治危局分析:他敏锐察觉到萧鸾专权下的生存危机,提出利用“先帝旧人”的不满情绪,联合禁军力量发动突袭,以“死社稷”的悲壮姿态破局。这一方案直指权力核心——萧谌掌控的宫内兵与萧令(萧鸾)的尚书省势力,逻辑严密且极具操作性。
但綦毋珍之的“不能用”,暴露了政治投机者的致命弱点:既无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对危机缺乏清醒认知。最终“举事亦死,不举事亦死”的预言应验,揭示了专制皇权下“迟疑即死亡”的残酷法则。这种“知而不行”的悲剧,在历史上反复上演——机会窗口的稍纵即逝,往往源于对风险的过度恐惧与对现状的盲目乐观。
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深度思考:制度重构与文化融合的平衡术
韩显宗的奏疏堪称南北朝时期的“改革纲领”,其核心是在迁都洛阳的背景下,解决“汉化”与“固本”、“效率”与“公平”的深层矛盾:
--民生与基建的平衡:反对在农忙时节巡幸中山,直指大规模徭役对农业生产的破坏,体现了“重农为本”的务实思想。主张“早还北京(平城)”以节省民力,同时推进洛阳营缮,暗含“分步建设、量力而行”的理性规划,对当代大型工程的节奏把控仍有借鉴。
--制度设计的细节考量:批判宫殿营建的奢靡倾向,主张“裁损”,呼应了儒家“节用而爱人”的治国理念;规范北都富室的第舍制度,提出“端广衢路,通利沟渠”,可见其对城市规划与社会秩序的重视;强调帝王出行的安全戒备,看似细节,实则关乎权力象征与统治稳定。
--人才选拔的颠覆性主张:痛斥“州郡贡察”中“但检门望”的弊端,提出“苟有其才,虽屠、钓、奴、虏亦可用”的激进观点,直指门阀制度的核心病灶。其“校其寸长铢重”的选拔标准,打破了“世无周邵便废宰相”的悲观论,展现出对人才的绝对信任——这种“唯才是举”的思想,比隋唐科举制的正式确立早了近百年。
社会治理的永恒命题:从刑罚到民生的系统性思考
韩显宗的后续奏疏,触及了治理的本质问题:
--刑罚观的现代性:提出“明当不在于重”,指出酷吏以“深酷为无私”的风气会导致“和气不至”,与法家“刑赏分明”相比,更强调司法的公正性与人文关怀,接近现代“罪刑相适应”原则。
--文化认同的维护:主张代京(平城)“建畿置尹”,以“崇本重旧”维系宗庙祭祀与王业根基,在迁都洛阳的汉化浪潮中保留文化根脉,避免因彻底割裂传统而引发动荡——这种“渐进式改革”思维,对处理文化转型中的矛盾极具启示。
--社会结构的精细化管理:反对“以官位相从”的居住制度,主张“四民异居”以“业专志定”,看似保守,实则洞察到环境对教育与风俗的深远影响(“孟母三徙”的现代诠释)。其担忧“士人之子效工伎容态,一朝而就”,揭示了文化下行易、上行难的规律,对当代教育环境建设仍有警示。
--资源分配的伦理维度:批判朝廷“颁赉亲近之臣”的奢靡,主张“周急不继富”,将仓库储备用于鳏寡孤独,直指权力分配中的“裙带效应”,体现了儒家“均贫富”的社会理想,与现代社会保障理念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
历史的镜鉴:变革者的勇气与智慧
这段史料的价值,在于展现了改革的复杂性:杜文谦的悲剧警示“识时务者未必能成俊杰”,权力斗争中“知”与“行”的鸿沟往往致命;而韩显宗的奏疏则证明,真正的改革需要兼顾理想与现实——既要打破门阀、严刑等积弊,又要守护传统、民生等根基。
在今天看来,无论是个体在危机中的抉择,还是制度变革中的平衡术,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对规律的尊重,以及在理想与现实间寻找支点的智慧。这正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永恒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