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纪五,起止公元494年(甲戌年),共一年。
建武元年(公元494年,甲戌年)
春天,正月,初一丁未日,南齐改年号为隆昌,大赦天下。
雍州刺史晋安王萧子懋,鉴于皇帝年幼、时局艰难,暗自谋划保全自己的办法,他让负责制造的部门打造兵器。征南大将军陈显达当时屯驻在襄阳,萧子懋想胁迫他成为自己的将领。陈显达暗中向西昌侯萧鸾报告,萧鸾就征召陈显达为车骑大将军,把萧子懋调任为江州刺史,还命令他留下部分军队协助镇守襄阳,只能独自带领贴身卫士和护卫随从。陈显达路过襄阳时,萧子懋对他说:“朝廷让我独自回去,我好歹也是王爷,怎么能这么轻率!现在我还想带两三千人一起走,您觉得咋样?”陈显达说:“殿下要是不留下部队,那可是大大违背了皇上的旨意,这事儿可不小;而且这里的人也很难为您所用。”萧子懋听了没说话。陈显达趁机告辞出来,马上就离开了。萧子懋的计划没实现,就前往寻阳。
西昌侯萧鸾打算谋划废立皇帝的事,拉来前镇西咨议参军萧衍一起商量。荆州刺史随王萧子隆,性格温和,有文学才华。萧鸾想征召他,但又怕他不听从。萧衍说:“随王虽然名声不错,但实际上平庸无能。他身边既没有足智多谋的人,能依靠的得力手下也就司马垣历生和武陵太守卞白龙罢了。这两人只看重利益,如果用高官厚禄引诱他们,没有不来的;至于随王,只需要写封信就能搞定。”萧鸾听从了他的建议。征召垣历生为太子左卫率,卞白龙为游击将军,两人都来了。接着又召萧子隆为侍中、抚军将军。豫州刺史崔慧景,是高帝、武帝时期的老将,萧鸾对他有所怀疑,就任命萧衍为宁朔将军,去戍守寿阳。崔慧景害怕,穿着便服出来迎接;萧衍安抚了他。
初五辛亥日,郁林王到南郊祭祀;十二戊午日,去拜祭崇安陵。
十七癸亥日,北魏皇帝到南方巡视;二十二戊辰日,路过比干的坟墓,用太牢(牛、羊、猪三牲)祭祀,北魏皇帝亲自写祝文说:“哎呀,正直的人啊,为何不做我的臣子!”
郁林王宠幸中书舍人綦毋珍之、朱隆之,直阁将军曹道刚、周奉叔,宦官徐龙驹等人。綦毋珍之推荐的人或事,没有不被批准的;朝廷内外的重要职位,都先谈好价钱,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家就积累了千金财富;他擅自取用官府财物,征调劳力做事,都不等皇上下诏批准。有关官员甚至相互说:“宁愿违抗皇上的命令,也不能违背舍人的指令。”郁林王任命徐龙驹为后阁舍人,他常常住在含章殿,戴着黄色纶帽,披着貂皮大衣,面朝南对着桌子,代替皇帝在诏书上画押;他身边的侍从,和皇帝的待遇没什么区别。
郁林王从齐武帝下葬之后,就和身边的人穿着便服在街市中闲逛,喜欢在齐世宗崇安陵的墓道里扔泥巴、比赛跳跃,玩各种低俗的游戏,还毫无节制地赏赐身边的人,动不动就给上百甚至几百万。每次看到钱,就说:“以前我想拿一枚都拿不到,现在能用你了吧?”齐世祖积攒的钱,上库有五亿万,斋库也有三亿万,金银布帛多得数不清;郁林王即位不到一年,这些钱财就快花光了。他进入主衣库,让何皇后和宠姬们拿各种宝物相互投掷,把它们打碎,以此取乐。他还和齐世祖宠幸过的姬妾霍氏私通,还把她的姓改成徐。朝廷的大小事务,都由西昌侯萧鸾决定。萧鸾多次劝谏,郁林王大多不听;郁林王心里忌惮萧鸾,想除掉他。因为尚书右仆射鄱阳王萧锵深受齐世祖厚待,郁林王就私下问萧锵:“您觉得萧鸾对我怎么样?”萧锵向来温和谨慎,回答说:“萧鸾在宗室亲戚中年纪最大,而且先帝还托付了重任给他;我们这些人都还年轻,朝廷里能依靠的,也就萧鸾一人,希望陛下不要为此担忧。”郁林王听后回宫,对徐龙驹说:“我想和萧锵一起商量除掉萧鸾,他既然不同意,我一个人也办不成,那就先暂时听之任之吧。”
卫尉萧谌,是齐世祖的同族侄子,从齐世祖在郢州的时候,萧谌就已经是他的心腹。郁林王即位后,萧谌常常负责宫廷宿卫,机密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征南咨议萧坦之,是萧谌的族人,曾经担任东宫直阁,被齐世宗所赏识。郁林王因为他们两人的祖父都是旧臣,对他们十分亲信。萧谌每次请假出宫过夜,郁林王就整夜睡不着,直到萧谌回来才安心。萧坦之可以自由出入后宫。郁林王吃喝玩乐、亲昵嬉戏的时候,萧坦之都在旁边。郁林王喝醉后,常常袒胸露体,萧坦之就会搀扶他并加以劝谏。西昌侯萧鸾想要进谏,郁林王却待在后宫不出来,只能派萧谌、萧坦之直接进去,萧鸾的话才能传到郁林王耳朵里。
何皇后也生活放荡,和郁林王身边的杨珉私通,两人像夫妻一样同床共枕;她又和郁林王亲密玩耍,所以郁林王对她很纵容。何皇后把自己的亲戚接到宫里,安排住在耀灵殿。宫中的斋阁整夜敞开,内外混乱,没有分别。西昌侯萧鸾派萧坦之进宫奏请诛杀杨珉,何皇后哭着掩面说:“杨郎这么年轻,又没罪,怎么能冤杀他!”萧坦之凑到郁林王耳边小声说:“外面都说杨珉和皇后有私情,这事远近皆知,不能不杀。”郁林王不得已答应了;但很快又下令赦免杨珉,可那时杨珉已经被处决了。萧鸾又奏请诛杀徐龙驹,郁林王也无法拒绝,但心里对萧鸾更加忌惮。萧谌、萧坦之看到郁林王越来越疯狂放纵,毫无悔改之意,担心灾祸殃及自己,就转而依附萧鸾,劝萧鸾废立皇帝,还暗中给萧鸾通风报信,郁林王却没有察觉。
周奉叔仗着自己勇猛又有势力,欺压公卿大臣。他常常带着二十把单刀在身边,进出皇宫,门卫都不敢呵斥。他还经常对人说:“周郎的刀可不认人!”萧鸾很忌惮他,让萧谌、萧坦之劝说郁林王,把周奉叔派出去作为外援。二十三日(己巳日),任命周奉叔为青州刺史,曹道刚为中军司马。周奉叔向郁林王请求封千户侯,郁林王答应了。萧鸾认为不行,只封他为曲江县男,食邑三百户。周奉叔大怒,在众人面前拔刀怒目;萧鸾好言劝说,他才接受。周奉叔辞行完毕,正要去青州上任,队伍都已经出发了。萧鸾和萧谌假传圣旨,把周奉叔召到官署,将他殴打致死,然后上奏说:“周奉叔对朝廷傲慢无礼。”郁林王没办法,只能批准这份奏报。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的是南朝齐建武元年(公元494年)的政治乱象,字里行间尽显权力更迭前夜的荒诞与残酷,透过现代视角审视,可从三个维度解读这段历史褶皱里的人性与制度困局:
帝王昏聩:权力失控的狂欢式毁灭
郁林王萧昭业的统治堪称“荒诞剧”的典型:他把祖父齐武帝积攒的巨额财富当玩具,让宠妃用珍宝互砸取乐;在皇陵隧道里赌跳、掷泥,将皇家尊严踩在脚下;甚至与先帝宠姬私通并改姓遮掩,私生活糜烂到突破伦理底线。更致命的是他对权力的滥用——宦官徐龙驹能代批圣旨,中书舍人綦毋珍之卖官鬻爵到“宁违圣旨不违舍人命”的地步,而皇帝本人却沉迷市井游荡,对国库的挥霍速度远超王朝承受力。
这种“狂欢式统治”本质是权力缺乏制衡的必然。南朝皇权高度集中却无配套约束机制,一旦继承人缺乏基本政治素养,极易滑向失控。郁林王的堕落并非孤立,而是专制制度下“继承缺陷”的爆发:他靠血缘获得最高权力,却无对应的治理能力与责任意识,最终用荒诞行为加速了自身的垮台。
权臣崛起:阴谋家的精准权力算计
西昌侯萧鸾(后来的齐明帝)的操作,堪称古代“宫廷政变教科书”。他敏锐抓住郁林王失德的机会,步步为营布局:
--借力打力:利用萧衍对随王萧子隆的精准判断,以高官诱其爪牙,不费一兵一卒解除潜在威胁;
--渗透核心:通过萧谌、萧坦之这两位皇帝亲信反向倒戈,将眼线插入禁卫与后宫,掌握皇帝一举一动;
--果断除患:对周奉叔这类恃宠而骄的武将,先调外任再假传圣旨击杀,既除隐患又嫁祸皇帝“不得已而为之”。
萧鸾的成功,暴露了南朝政治的“私权依附性”:官员对皇权的忠诚远不及对利益的追逐,萧谌、萧坦之从皇帝心腹变权臣耳目,本质是看清了权力天平的倾斜方向。这种“择主而事”的生存逻辑,让王朝缺乏稳定的政治伦理,权力斗争沦为零和博弈。
制度病灶:南朝短命的历史密码
这段记载里,南齐的制度漏洞几乎暴露无遗:
--继承制度失效:齐武帝临终托孤却未建立有效辅政机制,导致幼主被权臣操控;
--监察体系崩塌:卖官鬻爵成风却无人制约,说明台谏制度完全失灵;
--军事力量私人化:将领如陈显达、崔慧景的忠诚度摇摆不定,军队沦为权力博弈的工具。
这些问题并非南齐独有,而是南朝四代(宋齐梁陈)的共性痼疾。皇权与士族、宗室与功臣的矛盾始终无解,每次权力交接都伴随血腥政变,王朝寿命越来越短(南齐仅23年)。郁林王的荒诞与萧鸾的阴谋,不过是这一恶性循环中的又一次重复。
结语:历史褶皱里的永恒命题
这段史料最深刻的启示,在于揭示了“权力属性与人性弱点”的永恒博弈:缺乏制约的权力会放大人性的贪婪与荒诞(如郁林王),而野心家总能利用制度漏洞将权力异化为屠刀(如萧鸾)。南齐的短命印证了一个道理:任何王朝若只靠血缘维系统治,忽视制度建设与伦理塑造,最终都会在权力的狂欢与倾轧中走向覆灭。这不仅是南朝的教训,更是帝制时代反复上演的历史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