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五年(公元487年,丁卯年)
春天,正月初一(丁亥朔日),北魏皇帝下诏确定乐章,不是正统雅正的乐章一律废除。
正月初二(戊子日),任命豫章王萧嶷为大司马,章陵王萧子良为司徒,临川王萧映、卫将军王俭、中军将军王敬则都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萧子良向皇上推荐记室范云去做郡守,皇上说:“我听说他经常耍些小聪明,我不再深究依法处置他了,不过应该把他打发远点以示宽容。”萧子良说:“不是这样的。范云时常对我劝诫规谏,他的谏书都还留着呢。”于是拿过来上奏给皇上,一共有一百多张纸,言辞都恳切率直。皇上看后不禁叹息,对萧子良说:“没想到范云能这样啊;正该让他辅助你,怎么能派出去做郡守呢!”文惠太子曾经到东田观看收获庄稼,回头对众多宾客说:“收割庄稼这场景也挺值得一看的。”众人都连忙附和称是,只有范云说:“一年中春、夏、秋三个时节的农事,实在是长久的辛苦劳作。希望殿下能了解耕种收获的艰难,不要贪图一时的享乐安逸。”
有个叫桓天生的流民,自称是桓玄的同族,与雍、司二州的蛮人相互煽动,占据了南阳旧城,还向北魏请求派兵,打算入侵南齐。正月十一(丁酉日),皇上下诏给丹阳尹萧景先符节,让他总领步骑兵,直接前往义阳,司州的各路军队都受他指挥;又给护军将军陈显达符节,让他率领征虏将军戴僧静等水军前往宛城、叶城,雍、司二州的各路军队都受陈显达指挥,去讨伐桓天生。
北魏的光禄大夫咸阳文公高允,历经五帝,在三省任职,长达五十多年,从来没有被责备过;冯太后和北魏皇帝都非常敬重他,常常让中黄门苏兴寿搀扶侍奉他。高允为人仁爱宽厚、简约沉静,虽然身处显贵之位,却像贫寒之人一样质朴。他整天拿着书吟诵阅读,白天黑夜都不离手,用善道教诲别人,诚恳耐心,不知疲倦;他忠实于亲人,念及故旧,对他们不离不弃。显祖平定青州、徐州后,把当地的望族都迁徙到代地,这些人中有很多与高允结为婚姻亲家,他们到代地后流离失所,饥寒交迫;高允拿出全部家产赈济他们,让他们都能得到妥善安置,又根据他们的才能品行,向朝廷举荐。有人因为这些人刚归附而从中作梗,高允说:“任用贤能,哪分新旧呢!如果他们确实有才能,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压制他们!”高允向来身体没什么毛病,到这时稍微有点不舒服,但起居仍和往常一样,几天后就去世了,享年九十八岁。朝廷追赠他为侍中、司空,赏赐的丧葬财物非常丰厚;从北魏建国以来,活着的和去世的人所受的赏赐,都没人能比得上他。
桓天生带领一万多北魏士兵到达沘阳,陈显达派戴僧静等人在深桥与他们交战,把魏军打得大败,斩杀和俘虏了上万人。桓天生退守沘阳,戴僧静包围了沘阳,但没能攻克,只好撤回来。有个叫胡丘生的流民在悬瓠起兵响应南齐,北魏军队把他打败了,胡丘生逃到南齐这边。桓天生又带领北魏军队侵犯舞阴,舞阴的戍主殷公愍抵抗并打败了他们,杀死了桓天生的副将张麒麟,桓天生受伤逃走。三月初二(丁未日),任命陈显达为雍州刺史。陈显达进军占据了舞阳城。
夏天,五月初九(壬辰日),北魏皇帝前往灵泉池。
五月初十(癸巳日),北魏南平王拓跋浑去世。
五月十一(甲午日),北魏皇帝回到平城。下诏免除七庙子孙以及外戚中服缌麻以上丧服的人的赋役。
北魏南部尚书公孙邃、上谷公张儵率领部众与桓天生再次侵犯舞阴,殷公愍又把他们打败了;桓天生逃回了荒蛮之地。公孙邃是公孙表的孙子。
北魏春夏时节大旱,代地尤其严重;再加上发生牛瘟,很多百姓饿死。六月初一(癸未日),下诏让朝廷内外的大臣畅所欲言,不要隐瞒。齐州刺史韩麒麟上奏表说:“古代的圣明君王,都储备了足够九年使用的粮食;到了中期,也很重视这件事,缴纳粮食的人与杀敌立功的人授予相同的爵位,努力耕种的人与践行孝悌的人给予同样的赏赐。现在京城的百姓,不种地的人很多,游手好闲吃闲饭的人,占了三分之二。自从太平日子过久了,连年丰收,人们相互攀比炫耀,就形成了奢侈的风气。富贵人家,僮仆妾室都穿着华丽的衣服,工商阶层,奴仆都能享用精美的食物,然而农夫连糟糠都吃不饱,养蚕的妇女连粗布短衣都没有。所以种地的人越来越少,田地也有荒芜的;官府仓库里的粮食布帛都快用光了,市面上却堆满了各种珍宝货物;家里缺衣少食,路上却到处是穿着华丽衣服的人。造成饥寒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我认为凡是珍贵奇异的东西,都应该禁止;婚丧嫁娶的礼仪,都要制定标准规范;鼓励督促百姓从事农桑,严格实行赏罚制度。几年之内,一定会有充足的储备。往年核查户籍,租赋征收得又轻又少。我所管辖的齐州,征收的租粟只够给官员发俸禄,几乎没有存入仓库的,虽然对百姓有利,但不是长久之计。万一有战事,或者遭遇天灾,恐怕到时候供应物资都没地方筹集。可以减少绢布的征收,增加谷物的租税;年成好的时候多储备,年成不好的时候拿出来赈济百姓。这就是所谓的把百姓的粮食,寄存在官府,官府有了常年的储备,百姓就不会有荒年了。”
秋天,七月初七(己丑日),下诏让有关部门打开粮仓赈济借贷粮食给百姓,允许百姓出关去有粮食的地方觅食。派使者登记造册,分别安排百姓去留,百姓经过的地方提供粮食,到达目的地后由三长负责赡养。
柔然伏名敦可汗生性残暴,他的臣子侯医垔石洛候多次劝谏阻止他,并且劝他与北魏和亲。伏名敦可汗大怒,把侯医垔石洛候灭族,从此部众人心离散。八月,柔然侵犯北魏边境,北魏任命尚书陆睿为都督,迎击柔然,把柔然打得大败。陆睿是陆丽的儿子。当初,高车的阿伏至罗有部落十多万,隶属于柔然。伏名敦可汗侵犯北魏时,阿伏至罗劝谏,可汗不听。阿伏至罗一气之下,和堂弟穷奇率领部落向西出走,到了前部西北,自立为王。高车国人称阿伏至罗为“候娄匐勒”,汉语意思是天子;称穷奇为“候倍”,汉语意思是太子。二人关系非常亲密和睦,分别统领部落,阿伏至罗在北方,穷奇在南方。伏名敦可汗追击他们,多次被阿伏至罗打败,只好带领部众向东迁徙。
九月二十(辛未日),北魏下诏停止那些没有益处的工程建设,放出宫中不从事纺织的宫女。冬天,十月二十七(丁未日),又下诏停止尚方署中负责锦绣、绫罗织造的工匠的工作;士、农、工、商四民如果想织造这些,听任他们,不加禁止。当时,北魏长久没有战事,府库中财物积累很多。下诏把御府中的衣服珍宝、太官的各种器具、太仆的乘车用具、内库弓箭刀剑的十分之八,以及外府中不是供国家使用的衣物、缯布、丝绵的大半,都赏赐给百官,下至工匠、商人、差役,直到六镇的戍边士兵,京城内的鳏夫、寡妇、孤儿、孤独老人、贫穷和残疾的人,都按等级得到赏赐。
北魏秘书令高佑、秘书丞李彪上奏请求把《国书》从编年体改为纪传体,并设置表、志,北魏皇帝同意了。高佑是高允的堂弟。十二月,下诏让李彪和着作郎崔光修改编写《国书》。崔光是崔道固的侄孙。
北魏皇帝问高佑:“怎么才能制止盗贼呢?”高佑回答说:“从前宋均树立德政,猛虎都渡河离开;卓茂推行教化,蝗虫都不进入他的辖境。何况盗贼也是人,如果地方官员任用得当,治理教化有方,制止盗贼是很容易的。”高佑又上疏说:“现在选拔官员,不考察他们治理政务能力的优劣,只看任职时间的长短和功劳的多少,这不能算是充分发挥人才的作用。应该摒弃这种只看微小技艺和无效功劳的做法,只根据才能举荐人才,这样官场风气就会清正。另外,对于那些有功勋的旧臣,虽然他们任职时间长、功劳可记,但如果才能不适合治理百姓,可以给他们加官进爵、赏赐财物,不应该让他们担任地方长官,这就是所谓的君主可以把财物赏赐给私人,但不能把官职私自授予他人。”皇帝觉得他说得很对。
高佑后来出任西兖州刺史,镇守滑台。他认为各郡国虽然有学校,但县和乡也应该设立学校,于是下令在县设立讲学的地方,在乡设立小学。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的永明五年(公元487年)史事,如同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南北朝时期政治、军事、社会的复杂图景,其中诸多细节值得深入剖析:
政治生态中的“人才观”博弈
齐武帝对范云的态度转变颇具深意。最初因“常相卖弄”欲贬斥,却在见到百馀纸切直谏书后惊叹“不谓云能尔”,最终留其辅佐子良。这一过程既体现君主对“直臣”价值的认知摇摆,也暗示南朝士族政治中“谏言”作为进阶资本的特殊作用——范云的谏书不仅是政见表达,更是一种政治能力的“存档证明”。
北魏高允的一生则堪称“官场奇迹”:历事五帝、五十馀年无谴,核心在于其“仁恕简静”的处世哲学。他在鲜卑政权中力主“任贤使能,何有新旧”,推动汉族望族融入北魏统治体系,这种跨越民族隔阂的人才观,为北魏后来的汉化改革埋下伏笔。而他“倾家赈施”的行为,实则是以儒家伦理调和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矛盾的智慧。
军事冲突背后的战略博弈
桓天生借助“桓玄宗族”身份煽动蛮族起事,本质是利用东晋残余政治符号进行地方割据尝试。南齐的应对策略颇具层次感:萧景先直指义阳控扼淮河上游,陈显达率水军攻宛、叶威胁南阳侧后方,形成钳形攻势。戴僧静深桥之战“杀获万计”,却未能攻克沘阳,反映出南朝军队攻坚能力的短板——这与后来陈显达进据舞阳却难有进一步突破的困境形成呼应。
北魏的被动则源于多线压力:既要应对南齐军事反击,又要处理高车部落的叛离。阿伏至罗自立为王并击败伏名敦可汗,标志着柔然对漠北草原的控制力大幅衰退,这为北魏解除北方边患、专注汉化改革创造了条件。
社会危机与改革先声
韩麒麟的上表堪称北魏中期社会问题的“诊断书”:“游食之口叁分居二”揭示土地兼并与流民问题;“农夫阙糟糠,蚕妇乏短褐”与“童妾袨服,仆隶玉食”的对比,直指阶级矛盾的尖锐。其“减绢布,增益谷租”的建议,本质是通过调整赋税结构强化国家粮食储备,这一思路后来被北魏均田制所吸收。
魏主的应对措施具有双重性:“开仓赈贷”“听民出关就食”是应急之举;而“罢尚方锦绣之工”“出宫人不执机杼者”则触及奢侈品生产与宫廷冗余问题。将御府财物“班赉百司下至工、商、皁隶”,看似普惠,实则是通过财富再分配缓解社会矛盾,这种“恩威并施”的统治术,体现了北魏政权在汉化过程中对儒家“仁政”理念的借鉴。
文化改革的深层逻辑
北魏“定乐章,非雅者除之”与改修《国书》为纪传体,看似孤立的文化事件,实则是鲜卑政权构建“正统性”的重要步骤。前者通过规范礼乐强化皇权象征,后者以汉式史书体例重构历史叙事——高佑、李彪的提议,本质是用华夏史学传统包装北魏的统治合法性。
高佑“止盗在得人”的观点与“唯才是举”的选举主张,直指北魏官僚体系的弊病。他在西兖州“县立讲学,党立小学”的实践,更是将儒家教化下沉到基层,为北魏从“武功立国”转向“文治守成”提供了社会基础。
总体而言,永明五年的这些史事,勾勒出南北朝对峙时期的三大趋势:南朝士族政治在“清谈”与“实干”的张力中缓慢演进;北魏通过制度改革与文化调适加速汉化进程;而草原民族与农耕文明的碰撞融合,正在重塑中国北方的社会结构。这些看似零散的事件,实则共同指向一个历史节点——即将到来的南北朝统一,已在此时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