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元年(公元483年,癸亥年)
春季正月辛亥日,皇上到南郊举行祭祀仪式,之后宣布大赦天下,并更改年号。还下诏说,因为边境安宁,管理百姓的官员,全都恢复田地俸禄。
让太尉豫章王萧嶷兼任太子太傅。萧嶷不参与朝廷日常事务,但经常悄悄给皇上出谋划策,皇上大多都采纳了。
壬戌日,皇上封皇弟萧锐为南平王,萧铿为宜都王,皇子萧子明为武昌王,萧子罕为南海王。
二月辛巳日,任命征虏将军杨炅为沙州刺史,并封其为阴平王。
辛丑日,封宕昌王梁弥机为河、凉二州刺史,邓至王像舒为西凉州刺史。
刘宋末年的时候,觉得管理百姓的官员任期六年太久,就改成三年一任,叫做“小满”。但实际上官员的升迁调动,又不能按照三年这个规定来。三月癸丑日,皇上下诏:“从今往后,全都以小满(三年任期)为标准。”
有关部门因为天文现象失常,请求举行祭祀消除灾祸。皇上说:“顺应天命要靠实际行动,而不是表面文章。我约束自己,努力把国家治理好,一心想着推行惠民政策。要是灾祸是我造成的,祭祀消除又有什么用!”
夏季四月壬午日,皇上下诏说:“袁粲、刘秉、沈攸之,虽然他们最后晚节不保,但最初的忠诚还是值得肯定的。”下令都按照礼仪重新安葬他们。
皇上当太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年纪大,又和太祖一起开创了帝业,所以朝廷里不管大事小事,经常擅自做主,很多都违反了制度。他特别信任身边的张景真,这张景真骄横奢侈,穿的衣服、用的东西,都仿照皇上的规格,朝廷内外的人都怕他,没人敢说。司空咨议荀伯玉,向来被太祖亲近厚待,他感叹说:“太子做的这些事,皇上始终都不知道,我哪能因为怕死,就不让皇上了解情况呢!我不报告,还有谁去报告!”趁着太子去拜谒皇陵的时候,荀伯玉就偷偷把这些事告诉了太祖。太祖听了很生气,下令调查东宫。
太子拜陵回来,到方山的时候天晚了,正准备停船休息,豫章王萧嶷从东府乘坐飞燕船往东去迎接太子,把太祖发怒的事情告诉了他。太子夜里回到宫中,太祖也没睡,关着宫门等着他。第二天,太祖让南郡王萧长懋、闻喜公萧子良传达旨意,责备太子,还把张景真的罪状拿给他看,让太子以自己的名义去抓张景真,然后杀掉。太子又担心又害怕,就称病不起。
过了一个多月,太祖的气还没消。有一天白天,太祖躺在太阳殿,王敬则直接走进来,给太祖磕头说:“皇上您得到天下的时间不长,太子平白无故被责备,大家心里都很害怕。希望皇上能到东宫去安抚一下太子。”太祖没说话。王敬则就大声宣布旨意,让人准备去东宫,又命令太官准备饭菜,喊着左右的人找轿子,太祖还是没什么反应。王敬则拿了衣服给太祖披上,硬是把太祖拉上了轿子。太祖没办法,只好去了东宫,还在玄圃召集各位王爷一起宴饮。长沙王萧晃举着华盖,临川王萧映拿着雉尾扇,闻喜公萧子良端着酒器,南郡王萧长懋给大家斟酒,太子和豫章王萧嶷、王敬则亲自捧着酒菜伺候。一直到晚上,大家都喝得大醉才回去。
太祖很赞赏荀伯玉的忠诚,对他越发亲近信任,很多军事机密和国家大事,都交给他去办,他的权力大得能影响朝廷官员。荀伯玉母亲去世的时候,离他家还有二里左右,路上就已经挤满了来吊唁的官员的车马。左率萧景先、侍中王晏一起去吊唁,从早上等到晚上,才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上前。等出来的时候,又饿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心里的气愤都表现在声音和表情上。第二天,他们对太祖说:“我们看到东宫和皇宫的门口,跟荀伯玉家比起来,都可以张网捕鸟了(形容人少)。”王晏是王敬弘的侄子。
骁骑将军陈胤叔,之前也向太祖报告过张景真和太子的一些事,但跟太子说的时候,都说“是荀伯玉报告给皇上的”。太子因此对荀伯玉怀恨在心。
太祖暗地里有让豫章王萧嶷取代太子的想法,但是萧嶷对太子更加恭敬谨慎,所以太子对他的友爱之情也没有减少。
豫州刺史垣崇祖不怎么亲近依附太子,正好垣崇祖打败了北魏的军队,太祖把他召回朝廷,和他秘密商议事情。太子对这件事起了疑心,就对垣崇祖格外客气,对他说:“外面的流言蜚语,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从今往后,我的富贵就跟你绑在一起了。”垣崇祖赶紧下拜感谢。后来太祖又派荀伯玉去传达关于边境事务的敕令,让他接到命令后连夜出发,都没来得及向太子告辞。太子觉得垣崇祖对自己不真诚,就更加记恨他了。
太祖临死前,还特意把荀伯玉托付给太子。皇上即位后,垣崇祖多次升迁,做到了五兵尚书,荀伯玉也多次升迁,做到了散骑常侍。荀伯玉心里一直担忧害怕,皇上因为荀伯玉和垣崇祖关系好,担心他们会发动变故,就表面上对荀伯玉很安抚。丁亥日,皇上下诏诬陷垣崇祖勾结江北的不法之徒,想和荀伯玉一起作乱,把他们都抓起来杀了。
庚子日,北魏皇帝去崞山;壬寅日,回到宫中。
闰月癸丑日,北魏皇帝的后宫平凉林氏生下儿子拓跋恂,北魏宣布大赦天下。文明太后因为拓跋恂将来要被立为太子,就赐死了林氏,自己抚养拓跋恂。五月戊寅初一,北魏皇帝前往武州山石窟佛寺。
车骑将军张敬儿特别迷信梦。他刚开始当南阳太守的时候,他妻子梦见一只手热得像火一样;等他当雍州刺史的时候,妻子又梦见一边肩膀热;当开府的时候,梦见半身发热。张敬儿野心越来越大,就对亲近的人说:“我妻子又梦见全身发热了。”还说自己梦见老家村子里社庙的树长得高到天上去了。皇上听说后,很厌恶他。垣崇祖死后,张敬儿心里很不安,正好有人告发他派人到蛮人那里做生意,皇上怀疑他有不轨之心。正好皇上在华林园举办八关斋,朝廷大臣都参加,就在宴席上把张敬儿抓了。张敬儿摘下头上的冠貂扔到地上,说:“就是这东西害了我!”丁酉日,皇上杀了张敬儿和他的四个儿子。
张敬儿的弟弟张恭儿,一直担心被哥哥的灾祸连累,住在冠军县,从来不出襄阳,住的地方偏僻,院墙一重又一重。张敬儿每次派人送信来,他都先上马,把箭袋系好,然后才敢见送信的人。张敬儿被处死的消息传来,他就卷着席子逃进蛮人部落。后来自己又出来了,皇上饶恕了他。
张敬儿的女儿是征北咨议参军谢超宗儿子的媳妇,谢超宗对丹阳尹李安民说:“‘往年杀韩信,今年杀彭越。’您打算怎么办!”李安民把这话详细报告给了皇上。皇上向来厌恶谢超宗的轻慢无礼,就让兼御史中丞袁彖上奏弹劾谢超宗。丁巳日,把谢超宗抓起来交给廷尉,流放到越巂,在半路上就赐死了。因为袁彖弹劾的奏章措辞不够严厉,皇上又让左丞王逡之弹劾袁彖奏章轻描淡写,执法不严,包庇坏人,袁彖因此被免官,还被禁止做官十年。谢超宗是谢灵运的孙子;袁彖是袁顗弟弟的儿子。
秋季七月丁丑日,北魏皇帝和太后前往神渊池。甲申日,去了方山。
北魏派代理员外散骑常侍顿丘人李彪来南齐访问。
侍中、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王僧虔坚决推辞开府的职位,他对侄子王俭说:“你在朝廷的责任重大,马上就要位列三公了。我要是再接受这个任命,那咱们一家就有两个位列三公的人了,我实在害怕啊。”好几年都不接受任命,皇上最后才答应了他。戊戌日,给王僧虔加授特进。王俭建造了一个长梁斋,规格稍微有点超过规定,王僧虔看到后很不高兴,都没进门。王俭当天就把它拆了。
当初,王弘和兄弟们聚会的时候,任由子孙们随意玩耍。王僧达跳到地上学老虎叫;王僧绰端正地坐着,用蜡烛油捏成凤凰,王僧达抢过来把它打坏了,王僧绰也不心疼;王僧虔把十二个博棋垒起来,既没掉下来,也没重新弄。王弘感叹说:“僧达豪爽,才华不输给别人,但恐怕最终会给我们家带来危险;僧绰会因为重名节和道义被人称赞;僧虔肯定是个宽厚的人,以后能做到三公的位置。”后来果然都像他说的那样。
八月庚申日,骁骑将军王洪范从柔然回来,这一路走了三万多里。
冬季十月丙寅日,南齐派骁骑将军刘缵去北魏访问,北魏的主客令李安世负责接待。北魏拿出皇宫内库的宝物,让商人在集市上售卖。刘缵说:“北魏的金玉这么便宜,应该是因为你们山川盛产吧。”李安世说:“我们圣朝不看重金玉,所以它们就跟瓦砾一样不值钱。”刘缵本来想多买一些,听了这话,心里很惭愧,就没买。刘缵多次奉命出使北魏,冯太后就私下里宠幸了他。
十二月乙巳初一,发生了日食。
癸丑日,北魏开始禁止同姓结婚。
王俭晋升为卫将军,参与掌管选拔官员的事务。
这一年,撤销了巴州。
北魏秦州刺史于洛侯,性格非常残酷,惩罚人的时候,有的被砍断手腕,有的被拔掉舌头,还把人的四肢砍下来分别悬挂。全州的人都惊恐万分,州民王元寿等人一下子全都造反了。有关部门弹劾了他,北魏皇帝派使者到秦州,在于洛侯平时行刑的地方,向官员和百姓宣告他的罪行,然后把他斩首。齐州刺史韩麒麟,治理政务崇尚宽厚,从事刘普庆劝韩麒麟说:“您奉命治理一方,却不杀人立威,怎么能显示您的威严呢!”韩麒麟说:“刑罚是用来制止恶行的,有仁德之心的人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会使用。现在百姓都不犯法,又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一定要杀人才能立威,那就先拿你开刀!”刘普庆又惭愧又害怕,赶紧站起来。
【内核解读】
这段南齐永明元年(公元483年)的政治风波,字里行间藏着权力博弈的冷峻逻辑,也折射出南朝政权更迭中的制度困境与人性挣扎,可从以下几个维度解读:
权力交接的“暗礁”:从储位危机看皇权传承的脆弱性
齐武帝萧赜(文中“上”)与父亲齐高帝萧道成(文中“太祖”)的权力过渡,堪称南朝少有的平稳案例,但背后暗藏惊心动魄的博弈。太子时期的萧赜因“与太祖同创大业”而专断用事,甚至纵容亲信张景真“僭拟乘舆”,本质上是对“父子共治”边界的挑战。荀伯玉的举报看似“忠直”,实则戳破了皇权传承中最敏感的矛盾——储君权力与皇权的天然冲突。
高帝的处理方式极具戏剧性:先以雷霆手段诛杀张景真施压,再借王敬则“强逼”入宫宴饮缓和关系,既维护了皇权权威,又为父子和解留有余地。这种“恩威并施”的权术,暴露了封建皇权“家天下”的本质——权力传承既要依赖血缘,又必须防范血缘带来的威胁。而豫章王萧嶷“事太子愈谨”的态度,则揭示了皇室内部“生存法则”:在储位已定的情况下,“不争”反而是最稳妥的自保之道。
官僚群体的“生存博弈”:忠诚与投机的双重面相
荀伯玉因举报太子一举成为“军国密事”的核心参与者,其宅门前“冠盖塞路”与二宫“可张雀罗”的对比,辛辣地讽刺了官场“趋炎附势”的现实。但细究之下,他的“忠诚”并非纯粹的道德选择,而是精准把握了皇权对“信息掌控”的刚需——在君主与储君的张力中,“告密者”往往能成为权力平衡的关键支点。
与之相对,谢超宗因一句“往年杀韩信,今年杀彭越”遭流放赐死,看似因言获罪,实则暴露了新帝萧赜对“异质声音”的零容忍。张敬儿因“梦兆”被杀,则更显荒诞:他的“举体热”之梦本是野心流露,却被皇权解读为“谋逆信号”,这背后是南朝政权对武将的深层猜忌——从刘裕到萧道成,武将夺权的历史教训,让统治者对军事力量始终保持病态警惕。官僚群体在这样的环境中,要么如王敬则般“强逼君主”以表忠心,要么如刘普庆般鼓吹“严刑立威”,最终都沦为皇权博弈的棋子。
制度困境的“缩影”:从“小满之制”到法治的缺位
文中两处制度细节耐人寻味:一是将地方官任期明确为“三年小满”,试图解决宋末以来“迁换无序”的问题;二是北魏“禁同姓为婚”,试图以礼法规范社会秩序。但这些制度设计很快被现实架空:齐武帝一边强调“应天以实不以文”,一边却以“诬告”诛杀垣崇祖、荀伯玉,暴露了“人治”对“法治”的碾压——当皇权可以随意突破制度边界,所谓“惠政”不过是权力者的自我标榜。
北魏于洛侯“断腕拔舌”的酷刑与韩麒麟“刑罚止恶”的主张形成对比,更凸显了制度执行的撕裂:封建王朝既需要“严刑峻法”维护统治,又需要“仁政”粉饰太平,这种内在矛盾导致任何制度设计都难逃“选择性执行”的命运。
历史循环的“隐喻”:南朝政权的“短命基因”
从萧赜对张景真的清算,到对垣崇祖、张敬儿的诛杀,再到北魏文明太后“杀母立子”的传统,这段历史不断重复着同一个主题:权力的本质是“恐惧”。齐武帝因曾亲历权力斗争,对潜在威胁的清除格外残酷;北魏为确保太子地位,不惜牺牲生母,本质上都是对“失控”的恐惧。
这种恐惧催生了高压统治,却也埋下了覆灭的种子:官僚群体在猜忌中失去活力,百姓在酷法下渐生离心,皇室内部为争夺权力自相残杀。南朝政权“短命”的密码,或许就藏在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中——当权力始终在“专断”与“失控”的两极摇摆,再精密的权术也无法掩盖制度的致命缺陷。
这段史料如同一面多棱镜,既照见了帝王将相的权谋算计,也映出了封建王朝的结构性困境。在“家天下”的框架下,所有的改革、忠诚与反抗,最终都绕不开一个结局:权力的轮回,与人性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