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把车停在戈壁滩的边缘,引擎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卷起的尘土缓缓沉降,将破旧的吉普车蒙上一层灰黄。
远处是连绵的、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雅丹地貌,在夕阳的余晖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像一片沉默的巨人墓场。
空气里是干燥的土腥味和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旷。
他推开车门,靴子踩在粗粝的沙石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咔哒一声,橘黄的火苗舔舐着烟丝,升起一缕青白的烟雾。他靠在车门上,看着这片荒凉而壮阔的景象,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熟悉的涟漪。
不是景物熟悉,是这种感觉。
这种独自一人,面对天地之大的孤寂感,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那个人。
予恩。
这个名字像一根藏在皮肉下的软刺,平时感觉不到,一旦触碰,就是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钝痛。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被干燥的风瞬间撕碎、消散。就像那个人,曾经那么鲜明地存在过,最后也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问题。
跟哑巴张一起,接一些游走在暗处的活儿,拿钱办事,刀口舔血。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更不知道会不会在哪次的墓里就悄无声息地没了。惶惶不可终日?或许吧。但他和哑巴都习惯了,像两匹独行的狼,不需要同伴,不需要牵绊,更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
信任他人是奢侈品,感情更是致命的弱点。
他们一直恪守着这条生存法则。
直到予恩出现。
第一次见面,在墓里。那小子穿着一身过于干净的衣服,站在一群牛鬼蛇神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脸上是介于好奇和紧张之间的表情,但黑瞎子一眼就看穿了——他在装。
那是一种很刻意的表演,刻意到近乎拙劣,却又因为表演者本身某种奇特的气质,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真假。
黑瞎子的直觉告诉他,这小子认识他们,至少知道他们。
当时只觉得有趣。
像在漫长、一成不变的灰色旅途上,突然发现了一只闯进来的、毛色鲜亮却行为古怪的小动物。他抱着打发时间、顺便监视看看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的心思,凑了上去,用他那套惯常的试探的方法去逗他套话。
“小孩,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予恩看着他,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却又深不见底。
他一开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试探和观察成了常态。
他发现予恩很聪明,聪明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他们很多时候的试探,予恩明明都知道,但他还是会露出一些破绽,给他们选择相信的机会。
那是一种很隐晦、带着笨拙的示好。像一只习惯了自己舔舐伤口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又随时准备缩回去。
可他们几个呢?张祁灵是习惯性的沉默和警惕,谢语辰是权衡利弊后的谨慎,吴携倒是容易心软,但往往被他三叔和小哥一影响,也摇摆不定。
而他自己,则是习惯了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真话?假话?在他们这个行当里,真假本来就没那么分明。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
而他们的直觉,一次次地将予恩推向了“可疑”的那一边。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讽刺得让人想笑。
予恩大多说真话的时候,他们都不信。非但不信,还在下一秒,因为这种不信任,给予他更深的伤害。或是言语上的试探逼迫,或是行动上的禁锢,或是……更直接的武力相向。
那时他不觉得有什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予恩身上那些无法解释的力量和秘密,本身就代表着危险。防范,试探,甚至必要时清除,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可现在,站在这片空无一人的戈壁上,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如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尖锐地硌在他的记忆里。
予恩沉默地看着他们时的眼神,那里面不是被误解的愤怒,而是近乎疲惫的失望。
予恩在重伤时的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予恩最后一次和他们并肩作战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他至今无法完全解读,但现在想来,里面或许有那么一丝……告别。
那么多机会,那么多予恩主动递出的、可能走向不同结局的岔路口,他们谁都没有抓住。
他们默契地、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那条将予恩越推越远的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逗弄和监视的心态变了味?
黑瞎子说不清楚。
也许是在某个共同试探的瞬间,予恩将后背交给他时;也许是在某个荒郊野岭的夜晚,予恩靠着墙壁沉睡,脸上露出毫无防备、属于年轻人的稚气时;也许,只是在他一次次用玩世不恭掩盖内心,而予恩却总能一眼看穿他笑容下的空洞时。
等他猛然惊觉,那种名为“在意”的情绪,已经像藤蔓一样生长,收紧,带来一种陌生全新、带着酸涩的悸动。
他慌了。
他黑瞎子,怎么能有这种软肋?怎么能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危险系数极高的人产生感情?
于是,他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躲。
在之后不得不与予恩同处一个任务时,他刻意拉开了距离,用更加夸张的插科打诨来掩饰真实情绪,避免一切可能深入的交谈和独处。
他以为,只要不去触碰,那份不该有的念头就会自动消失。
可感情这东西,越是压抑,就越是疯长。
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去关注予恩。关注他有没有受伤,关注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关注他独自一人时,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诱人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把他带走。
远离九门,远离这些是非恩怨,远离哑巴张和谢语辰他们。就他们两个人,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他有的是本事活下去,或许……或许也能让予恩脸上,露出点真心、不那么沉重的笑容。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在他心里扎了根。
可惜,现实是冰冷的讽刺绳套。
就在他兀自盘算着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未来时,予恩对他们,尤其是对张祁灵的“杀意”,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执着。哪怕那种执着,会把他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刻。
光线下,予恩手里握着刀,刀锋闪着寒光。而他自己,就站在予恩对面。
他看着予恩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亮,后来变得复杂难辨的眼睛,在那一刻,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冰冷的疯狂。
还有痛苦。
黑瞎子知道答案。他知道这一刀大概率会落下来。予恩已经被他们,被命运,逼到了这个角落。
可他心里还是存着那么一丝可笑、微弱的希望。万一呢?万一下一秒,予恩会放下刀呢?
他甚至还扯了扯嘴角,想像往常一样,说点什么混账话来打破这凝滞紧张的气氛。
然而,没有机会了。
刀光一闪,快得他只来得及看清予恩眼底最后那一抹决绝。
冰冷的刀锋抹过他的心口,剧痛一瞬间蔓延,生命力随着温热的血液急速流失。
闭眼倒下的时候,他最后的视线里,是予恩毫无表情地收回刀,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原来,那一丝可能,从来都不存在。
戈壁的夜风骤然变得猛烈,带着哨音,卷起沙砾打在车身上,噼啪作响。
黑瞎子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断裂,掉在地上,被风瞬间吹散。
他猛地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灭,仿佛碾灭的是心头那点最后的不甘和妄念。
心脏的位置,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旧伤,是比刀锋更冷的遗憾和悔恨。
如果当初,在予恩第一次露出破绽,递出那只试探的爪子时,他选择了伸手握住,而不是怀疑地拍开……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拉开车门,重新发动了吉普车。
引擎的轰鸣再次撕裂戈壁的寂静,车灯射出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越来越浓的黑暗。
他还要继续赶路,继续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奔波。只是副驾驶座上,从此永远空着一个位置,和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而他,连说一句“喜欢”或者“后悔”的资格,都在那一刀之后,被彻底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