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语辰站在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北京城永不眠的璀璨灯火。
霓虹勾勒出高楼冷硬的轮廓,车流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一片死寂的安静。
他刚刚结束一场跨国视频会议,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唇枪舌剑的博弈还残留在脑海,但此刻,无法排遣的空茫布满了心脏。
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似乎这样就能让胸腔里那股滞涩的闷痛找到出口。
桌上,摊开放着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旁边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这扳指是他幼时爷爷所赠,寓意沉稳、持重,是谢家当家人的象征。他一直做得很好,将谢家这艘大船在九门的惊涛骇浪中行驶得平稳,将所有情绪、所有喜好、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妥帖地收拢在这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之下。
直到予恩的出现。
那个青年,像一颗不该坠入这片规整棋盘的流星,带着一身谜团和纯粹,硬生生撞进了他的世界。
谢语辰闭上眼,予恩的脸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不是后来那个笑容疯癫、眼神决绝的予恩,而是在拍卖行看见相遇时,那个带着些许茫然,眼底却藏着星辰与深渊的予恩。
他记得第一次在拍卖行后台见到他,予恩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一件刚出土的青铜器,眼神专注,仿佛能穿透千年的时光,与器物背后的灵魂对话。那一刻,谢语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他见过太多人对着古董露出贪婪、痴迷或者附庸风雅的表情,但予恩的眼神不一样,那是一种…悲悯却又厌恶的眼神。
后来,一次次经历生死,他看着予恩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也看着他因为自身特殊的体质和背负的秘密而流露出的脆弱和孤独。他欣赏予恩的聪慧和敏锐。
到后来他也心疼予恩的挣扎,那种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无力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份纯粹的欣赏,变了质?
或许是在某个深夜,予恩因为力量反噬而高烧不退,他守在一旁,用湿毛巾擦拭对方额角的冷汗,看着那张平日里过分冷静的脸在病痛中蹙起眉头,露出难得一见、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委屈和依赖。
那一刻,他只想拂去他所有的痛苦。
或许是在某次行动中,予恩回来时满身狼狈,嘴角却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孩子气的得意。
那一刻,他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确认他的安全。
又或许,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看着予恩坐在窗边晒太阳,阳光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长长的睫毛垂下,安静得像一幅画。那一刻,他心里涌起的,是想要将这一刻永远留住的奢望。
他知道这不应该。
他是谢语辰,谢家的当家,九门这一代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婚姻,他的感情,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它牵扯着太多的利益、平衡和责任。
他习惯了权衡,习惯了算计,习惯了将最真实的需求埋藏在层层叠叠的考量之下。
而予恩,予恩是他所有计划里的意外,是所有权衡中的失衡点。予恩不属于任何家族,不遵循任何规则,他像一阵自由的风,一片漂泊的云,注定无法被任何人、任何势力长久地禁锢。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他将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小心翼翼地折叠、掩藏,如处理一份最高机密的文件,锁进了内心最深的保险柜。他依旧以敌对的身份站在予恩对面,用理智精准地控制着距离,不逾越半分。
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
直到地底基地那场毁灭性的爆炸,直到予恩被青光吞噬,直到那片刺目的白光抚平一切,也带走了那个人。
悔恨,像迟来的毒药,在他确认予恩消失的那一刻,才猛烈地发作起来,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不说?
如果当时,在予恩决定独自面对“祂”之前,他能抛开所有顾虑,能像汪牧那样不管不顾地提出一个条件,或者像张祁灵那样用一直表明立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哪怕只是告诉予恩,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无关利益、无关责任地牵挂着他,是不是也能在他决绝赴死的那一刻,给他一丝微弱的暖意?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了最“正确”,也最残酷的方式——沉默地注视,得体地告别。
“呵……”一声低哑的轻笑从谢语辰喉间溢出,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浓浓的自嘲。
正确?得体?
现在想来,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权衡,在失去予恩这个结果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苍白无力。
他宁愿自己像汪牧那样偏执,像张祁灵那样沉默地守候,至少他们遵从了自己的本心。而他,谢语辰,却用理智亲手扼杀了表达的可能,将自己困在了这座用责任和规矩搭建的黄金囚笼里。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脑海里又浮现出长白山那扇冰冷的青铜门。
他们一次次地去,一次次地站在门外,仿佛那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张祁灵的沉默,是一种不言说的等待。黑瞎子的插科打诨,是一种掩饰悲伤的习惯。吴携的眼泪,是毫不掩饰的思念和质问的表达。
那他呢?
他的感情,又该以何种形式安放?
继续这样,每年定时去那扇门前站上几个小时,像一个完成某种仪式的信徒?然后在剩下的三百多天里,回到这个灯火通明的牢笼,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参加永远参加不完的应酬,扮演那个完美无缺的谢家当家?
他做不到。
那份被锁起来的情感,在失去之后,非但没有湮灭,反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啃噬着他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他爱他。
这个认知,清晰而残忍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在他自己都未曾彻底察觉的时候,那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
爱那个完整却又复杂、独一无二的予恩。
可是,太晚了。
他现在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这无望的守望,和这深夜无人时的独自剖白。
“予恩……”他对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热闹,轻声唤出这个名字。声音在寂静中散开,得不到任何回应。
“如果……如果你能听见……我想告诉你,我……”
“爱”这个字,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它太重了,重到在失去了倾诉对象之后,显得如此轻飘而可笑。
他最终只是疲惫地阖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之中。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他依旧会是那个沉稳持重的谢语辰,会继续打理谢家,会协调九门,会……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再次踏上前往长白山的路。
只是胸腔里那个空缺的位置,永远灌满了长白山的风雪,冰冷,空洞,永不愈合。
这份迟来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成了他余生无法摆脱的烙印,也是他为自己那份“理智”和“沉默”,所判下的、最漫长的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