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张家。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淡淡草药混合的气息,冰冷,沉静,一如过往的数十年。
张祁灵坐在自己那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里,窗的倒影是树的轮廓影子,在灰白的天幕下静默矗立。
他不再失忆了。
那些破碎的、被切割成无数断片的记忆,正被他一点点找回,拼凑。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在淤泥里挖掘沉埋多年的骸骨,每一块都带着腐朽的气息和尖锐的棱角,割裂着他试图平静的心神。
而在这众多纷杂混乱的记忆里,有一道身影越来越清晰,是在张家里对他而言唯一鲜活的印记,牵扯着他胸腔里最隐秘的酸涩。
予恩。
他第一次见到予恩,就在这偌大而冰冷的张家。
那时的他,因为“假圣婴”的身份,在族中处境尴尬,像一件被验证为赝品却仍被保留的器物,被排斥在核心圈层之外,沉默地接受着各种严苛的训练,活得像一个影子。
那天,训练他们的老师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那孩子很好看,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一双眼睛尤其黑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没有孩童应有的懵懂或怯懦。
张祁灵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在意。
在张家,特殊的孩子并不少见,大多命运多舛。他自身难保,无暇他顾。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孩子似乎被张家以一种奇怪的态度对待着。
没有人管束他,他也不需要参与任何训练,每日只是静静地待在固定的地方,看着他们这些人在烈日或风雪中挥汗如雨,重复着枯燥而痛苦的功课。他从不开口说话,像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玉雕。
只有某个位高权重的长老,偶尔会来看他,眼神复杂,带着估量。
张祁灵习惯了独处,习惯了沉默。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那个安静的孩子,总会出现在他习惯独处的角落附近。两人并不交谈,只是各自安静地待着,一待就是大半天。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
张祁灵偶尔会分给他一块干硬的饼,那孩子会接过,小口小口地吃掉,依旧不说话,但那双黑亮的眼睛会看向他,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祁灵在训练中受伤、成长,身形逐渐抽条,变得挺拔。
可那个孩子,却像是被时光遗忘,始终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身高、容貌,没有丝毫变化。
他不会长大。
这个认知让张祁灵感到一种莫名的揪心。
在张家,不正常往往意味着不幸。
放野的日子临近了。
那是张家子弟成年前必须经历的残酷考验,生死各安天命。张祁灵决定提前出发,他想逃脱这里令人窒息的气氛。
做出决定的那天晚上,他找到了依旧安静坐在回廊下的孩子。
月光清冷,洒在孩子瓷白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易碎的梦境。
张祁灵看着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带走什么的冲动。
他放不下他。
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吃人的地方,结局可想而知。
“跟我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这孩子开口,因为长久不说话,导致声音有些低哑。
那孩子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没有说话,但眼神里似乎有波动。
然而,族中的阻拦来得又快又强硬。
负责看守孩子的族人面无表情地传达长老的命令。
“他有别的安排,不能带他走。”
张祁灵握紧了拳,骨节泛白。
他那时力量还不够,无法对抗整个家族。
最终,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张家。
转身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依旧坐在回廊下,小小的身影在庞大的建筑阴影里,显得异常孤单。月光照着他,他安静地看着张祁灵离开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被遗弃的玉雕。
那一幕,成了张祁灵此后日子里,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心头挥之不去的画面。
后来,便是漫长的漂泊,失忆,再失忆。
再次相遇,是在格尔木那间阴暗潮湿的疗养院牢房。
他被囚禁在那里,记忆一片空白。
然后,他看到了予恩。
还是孩童模样,那张脸,那双眼睛,张祁灵破碎的记忆深处,有什么被触动了。
可予恩似乎也不认识他了,眼神陌生。
他们在同一间牢房里相处,在绝望的环境下,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依赖悄然重建。他会分给他食物,会在看守巡查时下意识地挡在他前面一点。
直到听说九门的人要来救他。
予恩的反应很激烈,不肯跟他们走,想拉他单独一起走。
混乱中,予恩看向他,那双曾经只有安静和微弱依赖的眼睛里,充满了质问。
予恩给了他一个选择。
跟他走,或者,跟九门走。
那一刻,张祁灵脑海里是空的。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法理解予恩给出的选择,他只感受到九门那边传来的、可以逃离眼下困境的可能。
在予恩紧紧盯着的目光中,他哑声开口,做出了选择。
“九门。”
他看到予恩眼底唯一一点光,熄灭了。那双黑亮的眼睛沉黯下去,像……像记忆里刚见到他时。
予恩随后转身一下就跑开来。
而他,跟着九门的人,离开了格尔木。
记忆复苏后,张祁灵才明白,那不仅仅是一个选择。那是他第二次,亲手将予恩推开。
第一次,在张家,他无力带他走。
第二次,在格尔木,他有着能力,却选择了“正确”的逃生之路,再次放弃了他。
心脏像被一只形形的手攥紧,带来窒息的痛感。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希望进入青铜门。
不再因为宿命、责任,仅仅是因为,那扇门后,可能存在着那个被他数次遗弃的人。
他想进去,不是作为张家族长,不是作为什么守护者,只是作为自己,去找到那个小时候会安静坐在他身边,长大后却被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
他想告诉他,他后悔了抱歉。
当年在张家不够强大,没能强行带他离开。
后悔在格尔木,没能看懂他眼中的挽留,做出了那个让他孤身一人的选择。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张祁灵缓缓闭上眼,将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情绪,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里。
没有如果。
只有长白山下,那扇冰冷、他如今想进却再也进不去的青铜门。
和门后,那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想看见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