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在灰雾里慢慢凝实,是个背着药篓的老者,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陈耀的心跳骤然加快——这身影,像极了迷雾谷的老木。
“小子,走路看着点。”老者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却不是老木的脸。可他说话的语气,那带着点不耐烦的关切,分明和老木如出一辙。
陈耀握紧木牌,指尖的暖意让他定了定神:“老人家,您在这采药?”
“不然呢?”老者往药篓里塞了株叶片半青半黄的草,“虚界的草,看着活,其实都是石头变的。可你看——”他捏碎草叶,竟流出点粘稠的绿汁,“偏要学人间的草木流汁,学又学不像,一股子土腥味。”
陈耀愣住了。这话里的通透,倒比他清醒。
“您不怕吗?”他问,“怕变成这虚界的一部分。”
老者嗤笑一声,往竹杖上磕了磕烟袋(烟袋里没烟,只是个空壳):“怕有啥用?你娘生你时,怕你将来死吗?该活就活,该变就变,较劲的是傻子。”
他忽然凑近,浑浊的眼睛盯着陈耀:“你手里那木牌,借我瞅瞅。”
陈耀犹豫了一下,递了过去。老者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守”字,忽然往木牌上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陈耀正要喝止,却见那模糊的刻痕竟变得清晰,边缘还渗出点淡金色的光。
“老木的手艺,就这点好。”老者把木牌还给他,药篓里的草突然全变成了灰,“他说过,心里的东西,沾了唾沫搓搓,就显形了。”
陈耀猛地抬头,老者已经转身往雾里走,背影渐渐淡去。他听见最后一句飘过来的话,像是老木的声音,又像是自己的幻觉:“守着念想活,总比忘了自己强。”
木牌在掌心发烫,陈耀低头看,那“守”字周围,竟隐隐浮现出另一个字的轮廓——像“望”,又像“归”。
他继续往前走,发现虚界似乎有了点变化。风里偶尔会掺进些细碎的声响,像远处有人在敲锣;路边的石头上,竟长出了朵半开的花,花瓣一半是真的柔嫩,一半是石头的坚硬。
有天他走到片荒原,地上散落着无数兵器——断剑、碎甲、锈迹斑斑的头盔。他认出其中一顶,是星火阁二弟子的,当年那孩子总说要戴着它回家乡。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头盔,眼前突然炸开片血色。
回魂崖的厮杀声涌了过来,二弟子倒在他面前,胸口插着支箭,眼睛瞪得圆圆的:“阁主,我……我回不去了……”
陈耀的手剧烈颤抖,头盔在他掌心化作齑粉。他大口喘着气,却发现自己站在荒原中央,周围的兵器都在微微发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看他。
“不是你的错。”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老木的,“守不住的,就记着。”
他忽然想通了。虚界造的幻境,从来不是为了骗他,而是在逼他面对——那些他逃避的遗憾,不敢回想的伤痛,还有藏在心底不敢承认的软弱。
他开始不再刻意戳破幻境。遇到母亲递来的馒头,他会说“娘,我不饿”;见到星火阁的弟子,他会点头道“练得不错”;甚至面对那个战袍陈耀的嘲讽,他也只是笑笑:“人多有啥用?人心不是造出来的。”
奇怪的是,当他不再对抗,幻境反而消散得快了。母亲的身影会笑着化作光点,弟子们的练剑声会渐渐淡去,连那灰蒙蒙的天,偶尔也会透出点微弱的亮。
这天傍晚(他开始能模糊分辨时辰了),他坐在条小溪边——溪水是流动的,虽然慢得像在打瞌睡。他用锈铁剑削了根树枝,试着钓鱼。鱼当然是假的,浮子动了几次,拉上来的都是些发光的水草。
可他钓得很认真,像在人间的河边,等着太阳落山。
“你好像不着急了。”少年陈耀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手里还攥着那三个铜板。
“急啥?”陈耀把树枝往水里送了送,“该到的地方,总会到。”
少年陈耀笑了,露出颗小虎牙,和记忆里那个攥着铜板闯虚界的自己一模一样:“那木牌上的字,显出来了吗?”
陈耀低头看掌心,“守”字旁边,“归”字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快了。”他说。
少年没再说话,身影慢慢融进溪水里。陈耀看着水面,第一次在虚界里看到了清晰的自己——头发乱了,脸上有疤,眼神却亮得很,像落了星子。
他收起树枝,站起身。锈铁剑轻吟一声,木牌暖得发烫。远处的灰雾里,似乎有座桥的影子在晃。
走过去看看吧。他想。
不管桥那边是真的人间,还是另一个幻境,至少他现在知道,自己要往哪走了。
路还长,但心里有了光,就不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