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桥比想象中简陋,木头搭的,栏杆缺了好几块,桥板上爬满墨绿色的苔藓,踩上去发着“咯吱”的呻吟,像随时会散架。桥下不是水,是翻滚的灰白雾气,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
陈耀握着木牌的手出了汗。他想起瞎眼婆婆说过,虚界里的桥,从来不是给人过河的,是让人过“坎”的。
刚踏上桥身,周围的景象突然变了。桥板变成了星火阁的演武场,青石板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他看见自己穿着染血的战袍,手里攥着断剑,周围是躺倒的弟子,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眼睛都望着天,像被抽走了魂魄。
“是你没用。”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是二弟子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你说过要护着我们的……”
陈耀的脚步顿住,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他想说不是的,他拼过了,可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铁,一个字也吐不出。
“建阁时多威风啊。”另一个声音冷笑,是三长老,当年因他轻信外敌而死,“现在呢?连具全尸都给不了他们。”
演武场开始塌陷,脚下的石板变成滚烫的岩浆。他看到无数只手从岩浆里伸出来,抓他的脚踝,那些手有的稚嫩,有的布满老茧,都是他认识的人。
“守不住,就别守了。”战袍陈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诱惑,“跳下去,就什么都忘了。”
陈耀的指尖传来一阵灼痛,是那半块木牌。“守”与“归”两个字像是活了过来,烫得他猛地清醒。他低头看那些抓着他的手,突然发现,它们的指甲缝里都没有泥——虚界能模仿模样,却学不会人间劳作留下的痕迹。
“我是没护住你们。”他开口,声音沙哑却稳,“可我没忘。”
他猛地抬脚,挣脱那些手。脚下的岩浆瞬间退去,演武场变回摇晃的木桥。那些声音还在吵,却像隔了层水,模糊不清了。
走到桥中间时,他遇见了老木。
老人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手里拿着颗没下完的棋子,棋盘是用树枝划在地上的。“小子,来杀完这盘。”老木抬头笑,脸上的皱纹里落满阳光,是人间的那种暖光。
陈耀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石子当棋子。他记得这盘棋,当年在迷雾谷,老木让了他三子,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你说虚界在学你,其实你也在学它。”老木落子,声音慢悠悠的,“它学你的念,你学它的静。”
陈耀的棋子顿在半空。
“你看这虚界,灰蒙蒙的,不就是你心里那点不敢亮出来的怕吗?”老木指了指远处的灰雾,“可你走了这么久,它是不是也没那么吓人了?”
他没回答,只是落下棋子。
“守字好写,归字难走啊。”老木叹了口气,“人间有你怕的债,有你愧的人,回去干啥?”
陈耀看着棋盘,突然发现那些树枝划的线,慢慢变成了天缝文字,又变成了星火阁的牌匾,最后变成了母亲坟前的那棵老槐树。
“债要还,愧要补。”他说,“哪怕只剩我一个人。”
老木笑了,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雾一样散在桥面上。“那盘棋,我让你了。”最后一句话飘过来,轻得像风。
陈耀站起身,发现桥快到尽头了。对岸不是他想象中的人间,也不是新的幻境,只是一片普通的草地,草叶上沾着露水,亮晶晶的,像真的一样。
他迈出最后一步,踏上草地的瞬间,手里的木牌突然发出刺眼的光。“守”与“归”两个字彻底清晰,然后化作两道暖流,钻进他的手心,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他回头看,木桥还在,只是桥那头的灰雾开始变淡,露出后面隐约的山峦轮廓,甚至能看到一棵半枯半荣的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跟他告别。
虚界还在,但好像不再缠着他了。
陈耀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光滑,没有木牌的痕迹,却残留着一丝暖意。他摸了摸腰间的锈铁剑,剑鞘上的锈似乎少了点,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光泽。
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清脆得像碎冰。陈耀愣住了,这是他在虚界听到的第一声鸟叫。
他朝着鸟鸣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回到人间。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困在真假里的人了。
心里的念想是真的,脚下的路是实的,这就够了。
风穿过草地,带着青草的气息,像极了人间春天的味道。陈耀深吸一口气,笑了。
路还长,但这次,他走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