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的悲号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在骤然死寂的棚屋里久久回荡,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又弹回来,砸进每一个学徒的心里。他们跪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像被抽掉了脊骨,呆呆地看着草垫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变得僵硬的躯体。墨衡的脸庞在棚顶漏下的惨淡天光里,呈现出一种枯槁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痛苦、执着、燃烧的智慧,都在那最后一声破碎的呓语中彻底耗尽了。只有那双曾经洞悉万物机理的眼睛,如今紧紧闭合,在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师…师傅…”一个年纪最小的学徒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这哭声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棚屋内积压的悲恸,学徒们纷纷以头抢地,压抑的哭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水。棚屋外,营地中央净水管口奔流的汩汩水声,那些劫后余生的欢呼,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带着残酷的讽刺。
阿林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脸上惯常的憨厚早已被一种混杂着惊愕、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复杂神情取代。墨衡…死了?那个像岩石一样顽固、在黑暗里也能“摸”出道理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就在他亲手引来的活水,终于在这片死亡之地奔涌的时刻?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隔着湿透的粗布衣,那两块粗糙木板紧贴皮肉的冰冷触感异常清晰,仿佛在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深处不可抑制地窜起,让他微微打了个寒噤。
“哭什么!”小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泪水混着泥污在他年轻的脸上冲出沟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师傅走了!他走了!可他的道理还在!水还在流!”
他猛地扑到墨衡身边,双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开始整理师傅身上那件同样沾满泥污和汗渍的破旧布衫,试图抚平那些临终挣扎留下的褶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他的目光扫过墨衡那只曾绘制出无数精妙图纸、此刻无力垂落在草垫上的手,指尖上还残留着草茎划过的细微痕迹,以及…一些难以察觉的、极浅的炭灰印记。
炭灰?
小七的动作猛地一顿。师傅最后挣扎时,那只手在草垫上划拉…破碎的呓语…“图…线…”!
一个激灵如同电流窜遍全身。小七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鹰隼般扫向棚屋的角落——那个墨衡失明后,凭记忆和触觉,在黑暗中摸索、推演虹吸原理的地方!一个学徒曾用一块破布包着几块捡来的碎木炭,放在师傅手边,方便他随时记录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
角落里,只有一堆散乱的干草和几块充当“模型”的石头。那块包着木炭的破布,孤零零地躺在草堆边缘。
小七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块脏污的破布。布是空的。里面的几块木炭,不见了。
寒意瞬间冻结了小七的血液,比墨衡身体散发的冰冷更甚。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瞬间扫过棚屋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跪地哭泣的学徒的脸庞。悲伤是真的,绝望是真的…但阿林呢?
阿林还站在那个阴影角落,脸上的茫然似乎还未完全褪去,对上小七突然投来的、带着审视和冰冷怀疑的目光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那丝惯常的憨厚努力地想重新浮现出来。
“阿林哥,”小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慢慢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空瘪的破布,一步步向阿林走去,“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阿林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是…是啊,小七兄弟,我…我也难过得很,墨师傅他…”
“你看到师傅最后…手在草垫上划拉了吗?”小七打断他,距离阿林只有两步之遥,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看…看到了,”阿林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脸上挤出哀戚,“师傅他…定是放不下,放不下我们,放不下那水车…”
“放不下什么?”小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放不下他最后想到的东西?!放不下他还没来得及画出来的图?!”
阿林脸色微微一变,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后挪了半步:“小七兄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傅他…他人都走了,还能想什么图…你莫不是伤心糊涂了?”
“糊涂?”小七猛地将手中的破布狠狠摔在地上,扬起点点灰尘,“师傅要灯!要图!要线!他最后那点力气,全在找能画图的东西!他摸到了炭!有人拿走了它!就在刚才!就在这棚屋里!”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钉在阿林脸上:“刚才除了我们这些围着师傅的,还有谁?!只有你!阿林哥!你离那个角落最近!”
棚屋内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所有学徒都抬起头,惊愕、茫然,继而渐渐染上愤怒和怀疑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阿林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瓦罐里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阿林脸上的憨厚彻底消失了。在十几道目光的逼视下,他的眼神迅速变得阴鸷而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他不再掩饰,右手猛地探入怀中,隔着衣服紧紧按住那两块木板的位置。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他鼻腔里哼出,“墨衡…倒是个硬骨头。可惜,骨头再硬,也挡不住阎王的帖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小七和那些愤怒的学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至于那些炭灰鬼画符?脏了我的手。”
“你!”小七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幼兽,合身就朝阿林扑去,“把师傅的东西还回来!”
阿林眼中厉色一闪,不退反进,左臂如同毒蛇般迅捷探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扣小七扑来的咽喉!这一爪狠辣刁钻,绝非普通流民所能使出!
眼看那铁钳般的手指就要扼住小七的脖子,斜刺里猛地飞来一只沾满泥浆的破瓦罐!
“砰!”
瓦罐精准地砸在阿林探出的手腕上,力道之大,让阿林闷哼一声,攻势瞬间一滞。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学徒!他满脸泪水,却咬着牙,手里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这一阻隔给了小七机会。他拼尽全力侧身,阿林的爪风擦着他的脖颈掠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小七根本不顾疼痛,借着冲势,一头狠狠撞在阿林的腰腹!
“呃!”阿林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他眼中凶光大盛,左手迅速再次探入怀中,这次,他直接掏出了那两块紧贴胸口的粗糙木板!
木板约莫巴掌大小,边缘粗糙未经打磨,但板面却异常光滑,显然是被人长期贴身摩挲。就在木板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污秽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弥漫开来。棚屋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学徒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悲伤和愤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冷压下去几分。
阿林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双手各持一块木板,就要将它们狠狠拍击在一起!
“拦住他!他要毁东西!”小七嘶声大喊,虽然不知道那木板具体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那绝对与师傅最后的心血有关!
几个反应快的学徒也看出了危险,鼓起勇气扑上来想要抢夺。但阿林的动作更快,更狠!他身体一旋,避开抓向他手臂的手,右腿如同钢鞭般扫出,狠狠踹在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学徒胸口!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那学徒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翻了泥炉的残骸。
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充斥了小小的棚屋。阿林如同闯入羊群的恶狼,身手矫捷狠辣,每一次格挡、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明确的目的——保护他手中的木板,并寻找机会将它们合拢!学徒们虽然愤怒,但终究只是些跟着墨师傅学手艺的半大孩子,哪里是这种训练有素的杀才的对手?转眼间又有两人被打翻在地,痛苦呻吟。
小七双眼赤红,他知道硬拼不行。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棚屋,猛地落在角落里那具简陋的虹吸模型上!那根作为“出水口”的细竹管!
他趁着阿林背对他对付另一个学徒的瞬间,猛地扑向角落,一把抓住那根细竹管,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掰断!断口处尖锐如矛!
“狗贼!!”小七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握那截尖锐的竹管,如同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朝着阿林的后心猛刺过去!这一刺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绝望的疯狂,快!狠!准!
阿林感受到了背后袭来的致命威胁!他猛地拧身,手中的木板下意识地朝后格挡!
“嗤啦——!”
尖锐的竹管没有刺中阿林的后心,却狠狠扎穿了他挡在身后的左手木板!坚韧的毛竹纤维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朽淤泥和某种阴冷腥气的恶臭,如同实质般从那被扎穿的木板破口处汹涌而出!那气息仿佛积郁了千百年的污秽,瞬间压过了棚屋里的药味、汗味和血腥味。更诡异的是,木板被穿透的刹那,阿林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狰狞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惊骇取代,仿佛这一下不是扎在木板上,而是直接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阿林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握住木板的左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凸起,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黑色。那被扎穿的木板破口处,竟缓缓渗出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液体,滴落在泥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小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握着竹管的手僵在半空。其他学徒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阿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渗着黑液的破口,又猛地抬头看向小七,眼神里充满了怨毒、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痛让他无法成言。他右手那块完好的木板猛地扬起,似乎想不顾一切地拍向左手那块破损的木板!
“抓住他!”小七猛然回神,厉声喝道。
趁阿林剧痛分神的瞬间,几个学徒鼓起最后的勇气,从侧面扑上,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臂和腰身!阿林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疯狂挣扎,力量奇大,但左手那块破损木板仿佛成了他的弱点,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让他发出痛苦的嘶嚎,力量也随之衰减。
“放开!你们这些贱种!放开!”阿林目眦欲裂,右手疯狂地挥舞着那块完好的木板,试图砸开缠住他的人。
混乱中,小七眼疾手快,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抓住阿林右手的手腕!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在泥泞的地上翻滚。泥水、血水、还有那诡异的黑液,混合在一起,肮脏不堪。
“砰!”一声闷响。小七用头狠狠撞在阿林的鼻梁上!鼻血瞬间喷涌而出。
阿林吃痛,手上的力道一松。小七趁机猛地一掰!
“咔嚓!”清脆的骨裂声。
“啊——!”阿林发出凄厉的惨叫,右手腕骨竟被小七生生掰断!那块完好的木板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几步外的泥水里。
失去了两块木板的阿林,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毒蛇,瞬间萎靡下去,挣扎的力量也迅速消失。他瘫倒在泥水里,左手紧紧捂着那块渗着黑液的破木板,身体因剧痛和某种更深层次的恐惧而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那双曾经伪装憨厚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一片死灰。
学徒们一拥而上,用能找到的麻绳、布条,将这个危险的家伙死死捆缚起来,捆得像只待宰的猪猡。
小七喘着粗气,从泥水里爬起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泥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两块掉落的木板。左手那块被竹管刺穿的,破口处还在缓缓渗出令人心悸的粘稠黑液。右手那块完好的,静静躺在浑浊的泥水里,板面光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暗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一根木棍,忍着那刺鼻的恶臭,将那块完好的木板从泥水里拨弄出来。然后,他捡起地上那块曾包裹木炭的空布,颤抖着,隔着布,将这块冰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板紧紧包裹起来,死死攥在手中。
师父最后用命惦记的东西…绝不能丢!绝不能落在这些魑魅魍魉手里!
他抬起头,看向棚屋外。营地中央,汩汩的净水还在流淌,映着天光,清冽而充满生机。而棚屋的阴影里,是凝固的死亡、淋漓的鲜血和冰冷的阴谋。
**御帐。**
那面悬浮在赵琰眉心上方的幽蓝镜面,光芒骤然一暗!镜中那片深邃冰冷的黑暗虚空里,凝固的血字【-5000】国运点数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下方跳动的猩红倒计时【23:58:17…16…15…】也像是受到干扰的沙漏,数字疯狂地闪烁跳动,忽快忽慢,甚至出现了短暂的乱码!
“呃…嗬…”御榻上,赵琰的身体猛地弓起一个痛苦的弧度,灰紫色的嘴唇大张,发出破碎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吸气声。他原本就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变得紊乱而急促,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刺耳嘶鸣。锦被下,他那枯瘦的身体开始了新一轮的、比之前更加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四肢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般疯狂地弹动、抽搐,脖颈后仰,青黑色的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狰狞地凸起、搏动,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陛下!陛下!”王承恩失声惊呼,布满血丝的老眼瞬间瞪圆,手中的沉香木念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扑到榻边,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想去按住赵琰抽搐的身体,却又怕加重他的痛苦,一时间竟手足无措!那持续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每一次数字的闪烁,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23小时…陛下…陛下他…
“药!快拿安神定惊的参汤来!”王承恩嘶声对着帐外吼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帐外侍立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不是送药的小太监,而是之前那个如同影子般来去无声的木讷汉子。他脸上惯常的平静被一种罕见的急迫取代,甚至顾不得行礼,直接冲到王承恩身后,急促地低声道:“督公!周廷儒老巢有变!格物区…格物区墨衡的学徒…抓到了一个细作!那细作身上…搜出了东西!”
王承恩霍然转身,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来人脸上:“什么东西?!”
“一块…怪异的木板!”木讷汉子语速极快,“被墨衡的大弟子小七拼死夺下的!据报,那木板被刺破时,散发出浓烈恶臭,细作当场痛苦不堪,仿佛…仿佛被伤了本源!小七说,墨衡临终前,似乎…似乎将最后的发现,刻在了什么东西上!”
木板?墨衡最后的发现?
王承恩的心脏猛地一跳!墨衡…那个在黑暗中也能摸索出引水之道的工匠…他临死前刻下的东西?是新的图纸?还是…别的什么?与周廷儒有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御榻上,赵琰那濒死般的剧烈抽搐竟毫无征兆地…停歇了!他弓起的身体重重砸回锦被之中,四肢的弹动也骤然停止,只剩下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那幽蓝的镜面波动也渐渐平复,【-5000】的国运点数和猩红的倒计时重新稳定下来,依旧冰冷地悬浮着。
但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却比刚才的狂乱更让王承恩心惊肉跳!那是一种油尽灯枯前的死寂!
“格物区…细作…木板…”王承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给杂家…‘请’过来!连同那个小七!立刻!马上!用最快的马!杂家要亲自‘看’!”
“是!”影子般的汉子毫不迟疑,领命转身,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出了御帐。
王承恩缓缓转回身,重新看向御榻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赵琰灰败的脸上毫无生气,只有眉心那点幽蓝的冷光,如同地狱的灯塔,映照着那行冰冷的倒计时:【23:55:42…41…40…】
时间,从未如此刻般珍贵而残忍。
老太监枯瘦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墨衡的遗物…周廷儒的爪牙…那诡异的木板…这会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吗?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绝望?
帐外,隐约还能听到营地里因井水而起的欢呼。那象征着生机的汩汩水声,与御帐内死亡般的倒计时滴答声,在这片被瘟疫笼罩的土地上,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