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儿静了一瞬。
我察觉到婆婆朝着我走近,我忍不住抬眼,正撞上她的目光。
没有预想中的审视和刻薄,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她只是问了问我为啥要跟着她干,我实话实说,她就干脆地点了头。
“行,明儿早点过来,跟王苗先学着,工资先按基本的来,一个月十八块,手脚麻利点。”
就这么简单?
我愣住了,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意瞬间冲上头顶,鼻子猛地一酸。
“好,好,谢谢妈。”
我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我此刻的感激,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从此,我的日子也像是上了发条。
天不亮出摊,手脚麻利地卖完早点,匆匆收拾好家什,就去婆婆那边跟王苗学手艺。
糕点铺子里,和面、看炉火之类的,全是细致的功夫。
婆婆要求严格,用料、火候、成色,半点马虎不得。
我跟着师傅,从最笨拙地捏出歪歪扭扭的桃酥开始学,手指被滚烫的平底锅烫出过水泡,胳膊累得抬不起来。
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为了对得起那份工资,更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婆婆偶尔会过来看看,指点两句,语气相当平和。
我渐渐发现,婆婆似乎很忙,每天都有很多事处理。
但我没多嘴询问,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
日子在油烟和甜香里交替着滑过。
有一次糕点铺接了大单,连着几天加班赶工。
中午,大家都累得直不起腰,胡乱啃两口冷馒头对付。
我瞅着婆婆鬓角的白发和眉宇间的疲惫,竟然有些我自己都没发觉的心疼。
第二天中午,我提前收好了早点摊,用干净的白布裹了一大包发面包子去了糕点铺。
我把东西放在后厨的案板上,低声对正在看账本的婆婆说:“妈,活儿紧,也得顾着点身子骨。”
“这我提前包出来的,还热乎着,叫大伙儿过来吃。铺子里的糟子糕桃酥啥的,怎么说都不是饭。”
说完,也没等她反应,我强行塞她手里一个。
婆婆好像也被我惊讶到了,她愣了愣,几秒钟后才招呼着其他人吃饭,顺便夸了我一句有心了。
过了两天,江卫河下班回来乐呵地跟我说,“小付,妈今天找我了!”
我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亲妈找亲儿子不是很正常么?
不过他平时可是个不怎么言语的人。
看他这样,我还是很配合的问他,找他啥事儿。
江卫河喘了口气,眼睛亮晶晶的,“妈说,她认识县里副食品公司管采购的人。”
“她跟人家打了招呼,以后咱家早点摊用面用油,直接去仓库批,按内部价走,比粮店便宜不老少!”
我激动的跟着笑,没想到一顿包子换来了批条子!
换组之前,我想都不敢想,婆婆会这么回报我们的付出。
这老太太,真是变了。
她不再是盲目的偏心哪一房,她心里门儿清呢!
批条子带来的实惠是立竿见影的。
我做早餐的成本降了,利润厚了,早点摊的生意越做越起劲儿,也越来越红火。
我和江卫河心里都攒着一股劲儿,也攒着钱。
一个更大的念头在我心底疯长。
我想盘个小门脸,开个正经饭馆。
一来,我做早餐手艺不差,二来,江卫河是厨子,开饭馆算是我俩都对口。
到时候有了自己的门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天还能多卖些炒菜米饭。
只是那房租、灶具、桌椅板凳之类的,哪一样都要钱。
我们那点积蓄,还差着一大截。
不过我俩互相鼓励,如今日子过的比以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人,要知足。
只要慢慢攒就好了,什么时候攒齐了什么时候算,不能一口气吃个胖子。
一个夏日的黄昏,婆婆忽然来了。她站在后院那棵老梧桐树下,浓密的树荫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婆婆朝我招招手,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
“拿着。”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俩有手艺,弄个饭馆,我出钱,算借给你们的。”
“卫河那老板不靠谱,那种人不能跟着干。趁着这次这回事儿,自己创业就成了。”
她把信封塞进我手里。
我忘了是第几次被这老太太震惊到了。
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创业的冲动又迫使我本能的说了声谢谢。
别人帮忙,自己连接受的勇气都没有,谁还瞧得起?
倒是江卫河推辞,“妈,我们自己攒钱,你这忒多了,我们……”
“打住!”她不耐烦地挥手,截断江卫河的话,“甭跟我这儿演‘受之有愧’的戏码。不是白给,是借!”
“亲母子明算账,该写的借据一张不能少!”
她眼神锐利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这钱,你们两口子知道就行了。甭往外嚷嚷。他们知道了,心里该不痛快,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婆婆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利息就免了。你们先紧着把摊子支应起来,站稳脚跟再说。”
她最后看着我,语气平和的加了一句:“这账总是要清的,不要着急,到时候了,就能清了的。”
她说完,也不等我们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我攥着那一沓带着油酥点心特有香气的钞票,心里热乎乎的。
婆婆最后那句“账总要清的”,让我忍不住多想。
这“账”,说的是横在我心头十年的憋屈吧?
那些月子里的冷水,还有刻薄的话以及那些被偏待的委屈。
我慢慢走回屋里。
那台缝纫机静静地立在墙角,乌黑油亮。
我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机身,那熟悉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直通心底。
曾经深埋的怨怼,其实早就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淡了,散了。
人生几十年,还是要朝前看,不能总是困扰在往日的情绪中。
婆婆变了,也在为往日做的错事低头,给我台阶。
这日子,总归是要往前奔的。
至于曾经那些所受的委屈,我不会忘记,也不能代表曾经的我选择原谅。
但眼下……我摸了摸那厚厚一沓票子,这面子够硬,我承认,肤浅的我可以看在票子的份儿上,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卫河。”我朝着身边男人喊话。
他回头看我。
听我说:“以后你好好孝顺你妈。”
江卫河嘿嘿笑,“听你的,你说啥就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