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黄忠嗣忙得脚不沾地。
太后的丧仪虽繁复,但按规制操办即可,尚算有序。
然而先帝赵顼的陵寝——永裕陵,工程浩大,远未竣工。
为了国家稳定,黄忠嗣只能忍痛做出决定:先行将神宗皇帝灵柩下葬于主体已完成的永裕陵地宫,同时责令工部增派工匠,日夜赶工,继续扩建陵园地面建筑。
庙号定为“神宗”几无争议,谥号则在王安石等重臣反复商议后,定为“神文圣武宣宪定皇帝”,以彰其文治武功与革新定国之志。
举国缟素,汴京城笼罩在深重的哀思之中。
这压抑的时光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大名府传来的消息:王莺莺平安诞下了一个女儿。
消息传入枢密院时,黄忠嗣正与王安石、章惇惇等人商议新帝登基流程,闻讯瞬间,他紧绷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温柔与宽慰,眼中竟有些湿润。
但紧随而至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妻子临产之际,他正忙于平定叛乱、稳定朝局;
女儿呱呱坠地之时,他却深陷于两代帝后的丧仪与权力交接的漩涡之中,无法守在妻女身边片刻。
这份为人夫、为人父的缺憾,在国事重压下更显沉重,成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痛。
熙宁六年十一月二日,登基大典。
初冬的汴京,天色阴沉,寒风凛冽。然而皇城内外,庄严肃穆的气氛压倒了寒意。
大庆殿前广场,旌旗招展,甲士如林,寒光闪闪的兵刃映照着铅灰色的天光。
文武百官身着簇新朝服,依品秩序列于丹墀之下,屏息凝神,偌大广场唯有风声猎猎与远处钟鼓楼传来的庄重礼乐相和。
新帝赵頵,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的隆重衮冕礼服,在司礼官员的引导下,于大庆殿侧后方的垂拱殿更衣、静待吉时。
殿内,燕王黄忠嗣身着亲王蟒袍,面容沉静如水。
他亲自为新帝整理了一下冕旒,动作沉稳而恭敬。
新帝赵頵脸色略显苍白,手指微微颤抖,目光不时投向黄忠嗣,低声问:“燕王,一切……可都稳妥?”
黄忠嗣微微颔首,目光坚定:“陛下放心,万事宜备,只待吉时。陛下只需按礼官指引,从容受礼即可。”
王安石肃立一旁,作为首相,他亦是今日大典的核心护持者。
吉时到!司礼官高亢悠长的唱喏声穿透寒风:
“吉时已至——新君登极——!”
大庆殿正门缓缓开启。
赵頵深吸一口气,在黄忠嗣与王安石的陪同下,迈出了垂拱殿,踏上了通往大庆殿御座的漫长御道。
他身形在宽大衮服下略显单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谨慎。
黄忠嗣刻意落后新帝半步,姿态恭谨却气度如山,无形中成为了新帝最坚实的依仗,也牵引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王安石紧随其后,代表着文官集团对新君的拥戴。
登上大庆殿丹墀,赵頵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前站定。
司礼官再次高唱:
“新君即位——受册宝——!”
礼部尚书奉上刻有皇帝尊号、象征皇权的玉册与金宝。
赵頵在黄忠嗣眼神的鼓励下,伸出双手,郑重接过。
就在他转身,准备面向群臣落座时,司礼太监引领百官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崩海啸般的朝贺声自广场席卷而来,声震宫阙!
赵頵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着御座的扶手才站稳,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身侧最近的黄忠嗣。
黄忠嗣目光沉稳,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大典仪式按部就班,庄重而繁复:祭告天地、宗庙,赵頵于大庆殿正式接受玉册金宝,即皇帝位,宣读即位诏书,宣布大赦天下(除谋逆首恶),接受百官三跪九叩……
赵頵全程几乎都是按照黄忠嗣、王安石及礼部官员事先反复演练的流程,在司礼官的提示下完成。
他宣读诏书时声音带着微颤,目光在需要定夺的细微处,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黄忠嗣的方向。
黄忠嗣或是微颔首示意,或是极低语提醒一二字,确保这关乎国体的仪式分毫不差。
这一幕,落在殿内殿外无数双眼睛中——新帝的紧张与依赖,燕王的沉稳与掌控,形成了无声却强烈的对比。
权力交接的微妙与黄忠嗣此刻实际上的“摄政”地位,在这大庆殿的煌煌典礼中,表露无遗。
登基之后,新帝赵頵对黄忠嗣的依赖有增无减。
关于对岐王赵颢、韩琦、富弼、吕惠卿等首恶及其核心党羽的最终判决,赵頵直接下旨:“此等谋逆大罪,干系国本,着燕王黄忠嗣会同政事堂诸公详议,务求罪证确凿,量刑允当,奏朕览定即可。”
这道旨意几乎将生杀予夺的大权完全交到了黄忠嗣手中。
政事堂虽以王安石为首,但明眼人都清楚,真正能定夺乾坤的,总揽军政大权的燕王。
甚至连王安石这位曾经的“拗相公”,如今在处理核心国事时,也更多地扮演着黄忠嗣副手的角色,将改革的具体实施与新帝登基后的政策延续,交由黄忠嗣定调。
朝野上下,燕王府门庭若市,权势煊赫,一时无两。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黄忠嗣,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被层层叠叠的忧虑所笼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頵的“示弱”。
这位新帝登基时的紧张和依赖并非全然伪装,但其后对权力的“放手”,尤其是在处理叛党这等核心事务上的“全权托付”,则显得过于刻意。
这既是对黄忠嗣实力的承认,更是一种隐晦的试探和推诿——将烫手山芋和可能的骂名都推给燕王承担。
赵頵躲在深宫,看似毫无主见,实则是在观察,在蓄力,也在将黄忠嗣置于烈火之上炙烤。
黄忠嗣心如明镜。
他无意恋栈权位,更不愿成为权倾朝野、功高震主的权臣。
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待朝局彻底稳定,辽东、西北防务安排妥当,新政步入稳健轨道后,他便会主动交还兵权,辞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只保留“燕王”尊位,退居王府,一心一意辅佐赵頵。
他要做的,是完成神宗皇帝“超越汉武唐宗”的遗愿,协助赵頵打造一个强盛的大宋,而非让自己成为朝堂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是,权力如同泥沼,一旦深陷其中,抽身谈何容易?
新帝的“依赖”是真心还是假意?
朝中盘根错节的旧党残余和那些对新政心怀不满的势力,又会如何利用这种微妙的君臣关系?
黄忠嗣望着窗外汴京初冬萧瑟的天空,眼神深邃。
他知道,眼前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新帝登基,仅仅是又一轮博弈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