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就又过了一个月。
皇城内
新年的气息尚未完全驱散宫苑中残留的肃杀与哀思。
汴京城在经历了一连串剧变后,迎来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
宫墙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檐角挂上了新制的宫灯,但宫人们行走间依旧步履轻缓,不敢高声。
政事堂内,王安石、章惇惇、黄忠嗣以及几位重臣刚刚结束了关于新年号“绍熙”的最后一次合议。
这份年号章程,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璧,凝聚着他们对新朝走向的期望与对先帝的承诺。
绍: 继承、延续——这是对过去的致敬,更是对未来的定位。
它昭告天下,大宋的革新之路不会因帝位更迭而中断,神宗皇帝未竟的宏图将继续推进。
熙: 光明、兴盛、和乐——这是对当下的期许,更是对新朝气象的描绘。
它寄托了在扫清障碍后,迎来一个光明、繁荣、安定的新时代。
这份章程连同早已拟定、经过反复核验确认无误的《逆党首恶判决书》一并被呈送到了御前。
判决书内容简洁而冷酷:
岐王赵颢,废为庶人,赐自尽。
富弼、韩琦、吕惠卿、吕公着、冯京等核心逆党成员,及其成年男丁,处以斩刑,家产抄没,女眷没官或流放。
此乃族诛之刑。
其余重要党羽骨干,依律判处斩刑或绞刑,家产抄没。
王安石与黄忠嗣一同入宫面圣。
垂拱殿内,炭火融融,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压抑。
新帝赵頵身着常服,端坐御案之后,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新年的温和。
案头,正是那份年号章程和厚厚的判决文书。
“陛下,”王安石躬身,声音沉稳,“政事堂与枢密院合议,拟定新年号为‘绍熙’,取‘绍述先志,光熙天下’之意。
另,逆首赵颢及富弼等首恶判决已定,恭请陛下圣裁。”他将两份文书向前推了推。
赵頵的目光先落在《绍熙年号章程》上。
他细细翻阅着,手指划过“绍述先志”、“光熙天下”、“辽东功业”等字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片刻后,他轻轻合上章程,抬起头,目光扫过王安石,最终落在侍立一旁的黄忠嗣身上,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笑意。
“绍熙……好年号。”
赵頵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绍’字很好,继往开来,不负皇兄遗志。‘熙’字更佳,光明、兴盛、和乐……正是朕心之所向。”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再次落回章程上那醒目的“熙”字,仿佛在细细品味其中的寓意,然后才继续道:
“王相、燕王及诸位卿家费心了。此年号甚合朕意,准了。即日起,改元‘绍熙’,布告天下。”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那份厚厚的、散发着无形血腥气的《判决书》。
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封面,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至于这些乱臣贼子……谋逆犯上,弑君作乱,屠戮士林,惊扰太后,致使先帝……致使皇兄龙驭宾天,其罪滔天,万死难赎!”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淡漠:
“此判决,乃燕王与王相会同有司详查审理,铁证如山,量刑允当。朕,照准。着有司即刻依律执行,不得有误。”
“照单全收”。赵頵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没有表达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判决书的细节。
他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份将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的判决,如同在批阅一份普通的奏疏。
这份平静,这份毫不犹豫的“照准”,让侍立一旁的黄忠嗣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是懵懂无知者的顺从,更非仁慈软弱者的逃避。
这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这是想逼黄忠嗣当权臣啊。
想让天下人唾骂自己啊。
他看着御阶上的新帝,心中不由得无奈苦笑:“官家啊,你可知我真想坐你这个位子。你拦不住的!哪怕是先帝!”
心中想着,但脸上还是恭敬领命。
“臣等领旨。”王安石与黄忠嗣齐声应道。
赵頵拿起朱笔,在年号章程和判决书的末尾,分别写下了“准”和“依议”二字。
笔锋沉稳,不见丝毫颤抖。
批阅完毕,他放下笔,似乎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而看向黄忠嗣,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刻意的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亲厚”:
“皇兄,”他改用了这个在神宗皇帝灵前黄忠嗣被封为燕王、入宗室族谱后应有的称呼,声音也放软了几分,“这些日子,辛苦皇兄了。国事千头万绪,内外交困,若非皇兄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朕……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母后临终前……曾紧紧抓着朕的手,她对朕说……”
赵頵的语速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她说,‘頵儿……你性子软……要……多听你皇兄……黄忠嗣的话……他……是真心……为咱赵家江山……’”
他抬眼,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凝视着黄忠嗣:
“皇兄,你说……母后她……是不是早就预见了今日?她老人家……是在为朕……托付江山啊。”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蜜糖。
它用高太后临终的“遗言”作为枷锁,将黄忠嗣死死地捆绑在“忠臣”、“皇兄”、“托孤重臣”的位置上。
温情脉脉的话语背后,是赤裸裸的权力束缚——你黄忠嗣是母后指定的辅政者,你必须全心全意辅佐我,这是你的宿命和责任。
而且这话,先帝也说过!
这就是真的拿两名已逝去的人压着黄忠嗣。
殿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紧张。
王安石垂首不语。
黄忠嗣迎着赵頵的目光,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他清晰地感受到新帝在用最“柔软”的方式,提醒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黄忠嗣深深躬身,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也带着面对这份“温柔枷锁”的沉重:
“太后娘娘……慈恩浩荡,臣……忠嗣,铭记五内,永世不忘!臣定当谨遵太后懿旨,竭尽股肱之力,辅佐陛下,护持大宋江山社稷,万死不辞!此心昭昭,天地可鉴!”
赵頵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未变,轻轻颔首:“朕自然信得过皇兄。有皇兄在,朕……心安。”
窗外,一缕冬日难得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殿内,落在御案上“绍熙”二字的朱批上。
“熙”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光明。
然而,这殿内的君臣三人,心中都清楚,这光芒之下,是刚刚被御笔朱批定下的血腥清算,以及在新年号“绍熙”帷幕之下,已然悄然展开的、充满试探与权衡的新一轮权力博弈。
温暖的光线驱不散御座下弥漫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