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李夫人用慵懒的语调对身旁人道:“这个戏班子一般,今儿请错了人。”
“我倒是挺喜欢杨老板。”身旁人连忙奉承,“也就是您李夫人面子大,一般人是万万请不动杨老板的。”
“杨老板是不错。”李夫人轻飘飘地说,眼神却锐利如刀,“可是配角不行,光靠杨老板一个人撑不了一台戏。
好似一个家,各司其职,配合得当,家才能成家,家才兴旺。”
她用轻飘飘的语调表达她的清醒与自私,“我这个人,忧患意识强得很,生怕眼前的东西就是个戏台子,一撤就什么都没有了。”
“要我说,都拗不过命,有时终须有,无时不强求,要不怎么有人感慨富贵如云烟呢?”
不知是谁插了这么一句,李夫人立刻沉下脸站起身来。
“事在人为,凡事攥自己手里,富贵也不例外。”她丢下这句话,裙摆翻飞地离开了。
锦津心中了然,心里一阵轻松,当李公子再次搭话时,她难得地表现出兴趣。
李公子受宠若惊,却不由自主地瞥了眼戏台,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要把什么话咽回去。
“看戏吧。”锦津善解人意地替他解围。此时台上老生正唱到高潮,那嗓音时而如裂帛,时而如游丝,将人生的沧桑与挣扎演绎得淋漓尽致。
突然,扮演老生的女演员一个走音,露出了本来的女儿腔调。
李夫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锦津既同情那个姑娘,更不愿卷入是非,便起身告辞。
“你走也对,唱的真难听。”
李夫人冷冷地说,眼神却死死盯着台上的演员。锦津会意,轻声道:“我其实不懂看戏,跟着大家图个热闹。”
李夫人一字一顿地说,“不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出现在面前。”
阿宽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锦津出来,他默默拉开车门。
“你今天很美。”李公子突然追出来,趴在车窗上。月光照在他年轻并不美好的脸上,让锦津想起戏台上那些油彩厚重的脸谱。
“谢谢你。”锦津坦然接受赞美,看见李公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锦津,你的回答真有趣。”
他捏着嗓子模仿其他千金小姐,“若是其他的女人,一定会扭捏回答'哪里'。”
他笑得前仰后合,锦津和阿宽木木的,不知道如何应和。
趁李公子站直身子的瞬间,阿宽猛地踩下油门。
锦津被惯性甩回座椅,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憋了许久的泉水,终于冲破了厚重的冰层。
她朝阿宽竖起大拇指,歪着头得寸进尺,“我不想回家。”
车窗外的月光如水,将街景洗得发亮。锦津望着后视镜中渐渐远去的李府大门,那朱红色的大门像极了戏台上的帷幕,而她,终于从这场大戏中暂时脱身了。
锦津看见后视镜中的自己,恍如隔世。
塞上江南的水土最是养人。那时的锦津双颊饱满如银盘,肌肤莹润似新雪,是个见人就笑的喜庆丫头。
如今父亲病逝,她离甘返京,既要操持绣坊,又得帮衬沈世良的面粉厂。案头的账本越摞越高,锦津眼下的青影也渐渐深了。从前那个捧着羊肉泡馍大快朵颐的姑娘,早被岁月磨去了踪影。
铜镜里的美人确实更标致了。柳叶眉下嵌着双会说话的杏眼,腰肢比苏州绣娘绷直的绸缎还软和。这般品貌,加上爽利性子与清白家世,男人们的夸赞便似三月柳絮,纷纷扬扬往她耳边飘。
连阿宽也道:“大小姐,您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锦津正望着车窗外的流云出神,闻言猛地转头。待看清阿宽黝黑脸上局促的神情,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这笑声里带着蜜糖般的甜,又掺了些许苦涩——多少年没听过这般不掺算计的真心话了?
“阿宽,我且厚着脸皮猜猜。”她屈起手指轻叩窗框,”我该是你头回当面夸赞的姑娘吧?”
“旁人夸过千百句,可对您说的每个字,都是掏心窝子的。”阿宽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夜色里,锦津眼底倏地亮起星光。她慌忙用绢帕掩住唇角:“快别说了,我.…..”
“大小姐?”
“再夸我可要脸红了。”她别过脸去,脖颈泛起淡淡的胭脂色。
锦津仰头靠在车壁上。闭眼的刹那,往事如走马灯掠过——李夫人话里话外的暗示,账房里永远算不完的银钱数目。
美貌原是把双刃剑,如今又添了万贯家财,倒像两座山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忽然怀念起从前为朵绢花就能欢喜整日的傻气。
“阿宽,”她突然睁眼,“怎不夸我聪慧过人?”
“我不想说奉承话。”
锦津指尖一颤,随即自嘲地勾起嘴角:“是我痴妄了。”
“大小姐……”阿宽的声音发虚。
“无妨。”她摆摆手,金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不过是心里堵得慌。”
见阿宽欲言又止,锦津忽然倾身向前:“带我去沈世常去的赌坊可好?”
“这…...夫人那边.…..”又说,“沈少爷知道……”
“阿宽,你到底听谁的?”锦津猛地掀开车帘。
夜风灌进来,吹散她鬓边碎发,“敢情在李夫人眼里,我就是棵摇钱树。”
她冷笑声比月光还凉,“李夫人自己偷汉子,倒暗示我学她……”
阿宽的后背绷成直线。
“不如我嫁你吧。”锦津忽然道。
见阿宽惊得险些撞上东西,她又仰头望向星空:“男人都像爹那样.…..得势便纳妾…...”
“您值得更好的。”阿宽喉结滚动,“我…..不配……”
这句实话像根针,扎得锦津心尖发疼。她望着阿宽粗糙的双手,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就是这个车夫抱着她摘下了槐树顶的风筝。
“阿宽,你也不爱我。”锦津看着阿宽,一字一顿。
“大小姐……”阿宽欲言又止,露出窘迫的表情。
锦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许解释。”
“如果是真爱,头破血流也要飞奔而去,哪里有功夫考虑什么配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