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宽终究拗不过锦津的软磨硬泡,只得带她来到赌场。
夜已深沉,一弯残月斜挂天际,将清冷的光辉洒在空荡的街面上。
万籁俱寂,连夏夜的虫鸣都歇了,唯有赌场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还未进门,就听得里头吆喝声、发牌声此起彼伏,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震得雕花门框都在微微颤动。
推开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草味与脂粉香。
推牌声里混着莺啼燕语,氤氲的烟雾中,男人们的面容因贪婪而扭曲,女人们鲜红的唇瓣在灯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像一朵朵食人花绽放在这欲望的温床里。
阿宽下意识将锦津护在身后。
这些年跟着连泽少爷留洋,他早已褪去下人装扮,剪裁得体的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
两人一进门,眼尖的侍者立刻迎上来,将他们当作贵客殷勤招待。
待被引入贵宾室,锦津的脚步猛然顿住。
水晶吊灯下,李公子正搂着个穿旗袍的姑娘调笑,那姑娘听到动静回头,露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正是那位唱老生的名角。
锦津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帕,她分明记得三日前这姑娘还在戏台上唱着“男儿何不带吴钩”。
“锦津!”李公子抬眼望来,毫无愧色,反而笑得愈发灿烂,抬手招呼道:“来得正好,快过来坐。”
锦津勉强扯出个笑容,站在原地未动。
那唱戏的姑娘倒是款款走来,朝她福了福身:“钟小姐若嫌我碍眼,我这就告退。”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偏又带着三分委屈,倒像是锦津欺负了她似的。
锦津心头火起,突然挽住阿宽的手臂。
她能感觉到阿宽瞬间绷紧的肌肉,却故意将声音放得又甜又脆:“李公子,不如跟我未婚夫来一局啊?”
这话像只灵巧的云雀,从她唇间轻快地飞出,却在李公子心口狠狠啄了个血窟窿。
李公子霍然起身,酒杯“咣当”砸在赌桌上。
唱戏的姑娘慌忙去扶,却被他一把甩开,踉跄着跌坐在地。
锦津正要离开,手腕却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她挣了挣,那力道反而加重,疼得她眼眶发酸。
“放开大小姐!”阿宽箭步上前,却见李公子从腰间掏出手枪,冰冷的枪管抵住阿宽心口。
锦津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发了颤:“把、把枪放下…...有话好说…...”
“钟锦津!”李公子双目赤红,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你存心在众人面前打我脸是不是?什么未婚夫?”
他猛地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想玩花样?学学我娘那个老荡妇,她最懂怎么给男人留面子.…..”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要是敢让我丢人,我让你生不如死!”
锦津浑身发抖,余光瞥着那支随时可能走火的枪,颤声道:“我.…..我可没答应嫁你…...\"
“你不嫁——”李公子话音未落,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锦津只觉眼前一花,那支枪已“啪嗒”落地,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李公子此刻正被阿宽踩在脚下,脖颈被皮鞋压得青筋暴起,活像只翻不过身的王八。
“阿宽!”锦津急忙去拉他的衣袖,“我们走吧。”
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生怕刺激到此刻浑身戾气的阿宽。
李公子涕泪横流地求饶:“锦津…...是我瞎了眼…...快让你未婚夫…...咳咳.…..放开…...”
他竟哭喊着叫起娘来,活脱脱个没断奶的娃娃。
锦津的手刚碰到阿宽的手臂,这个方才还煞气冲天的男人立刻像被烫到般松了力道。
她牵着他往外走时,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夜风拂面,锦津浑然不觉自己还攥着阿宽的手腕,而阿宽早已魂飞天外,那只被她握住的手腕火烧似的发烫。
他恍惚觉得被牵着的不是手臂,而是他剖出来的一颗真心——这颗心跟着她从张掖辗转到京城,还要陪她走过往后无数个晨昏。
可他终究不敢说出口。
云泥之别的身份像道天堑横在中间,他给不起钟家大小姐凤冠霞帔的富贵,只能把汹涌的情愫死死压在心底。
今日这场戏他心知肚明,那句“未婚夫”不过是小姐借来遮羞的幌子,但此刻他任由这个美丽的谎言在胸腔里发酵,那三个字像串银铃,在他耳畔叮咚作响,久久不散。
月光如水,将锦津苍白的脸色映照得近乎透明。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眉宇间的倦意如同被雨水打落的梨花,透着支离破碎的美。
方才赌场的闹剧像一把钝刀,将她出游的兴致割得七零八落。
“大小姐,我送您回去?”阿宽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月光。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锦津手中抽离,又悄悄退后半步,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些细微的动作里藏着多少克制,只有夜风知晓。
锦津恍若未觉,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真皮座椅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才道:“送我回绣坊吧。”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发动机的轰鸣撕碎了夜的寂静。阿宽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始终停留在前方蜿蜒的路面上。
锦津闭着眼,那恼人的引擎声却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甲上淡粉的蔻丹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赌场的事......”锦津忽然开口,又迟疑地顿了顿,“别告诉别人。”
阿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下颌线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坚毅。
车停了。
锦津被突如其来的红光刺得睁开眼。绣坊门前,两盏绛纱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锦津绣坊”的匾额映得忽明忽暗。
那暖光本该令人心安,此刻却照得她眼眶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