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郡·郡守府
自那日一怒之下,杀了多嘴多舌的萧贲后,整个鄱阳郡守府便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压抑。
往日还能陪这位湘东王、荆州刺史萧绎对弈几局、谈论诗文的僚属们,如今个个噤若寒蝉,远远见到他便绕道而行,生怕一个不慎步了萧贲的后尘。
萧绎整日无所事事,只能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那株孤零零的桃树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桃花瓣偶尔飘落,点缀在冰冷的棋盘和温好的酒壶旁,更添几分孤寂与诡异。他时而饮下一杯闷酒,时而对着空庭吟诵几句愤世嫉俗或自怜自艾的诗句,那副沉湎酒乡、逃避现实的颓废模样,连他的妻弟、性格刚烈的王琳都瞧不上眼,私下里没少骂他“毫无雄主之姿,只知对花垂泪”。
三月十七这天,王琳照例在鄱阳城外的军营中巡视。春寒料峭,校场上的士兵们操练的呼喝声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当他走过一处营帐角落时,隐约听到几名士兵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惶恐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出大事了!咱们的老家江陵……好像被汉军攻陷了!”
“不会吧?!你可别瞎说!大王(萧绎)不是跟那个汉将韦孝宽交情莫逆吗?上次运粮回来的人还说,他们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那些贵人还说这是什么……什么‘羊陆之交’呢!”
“交情顶个屁用!听说这次是北边那个匈奴王…汉王亲自带兵南下了!韦孝宽再厉害,敢不听自己老大的命令?”
“天爷啊!那……那可怎么办?我爹娘和婆娘娃儿可都在江陵城里呢!”
“完了完了,听说不止江陵,汉军大队人马已经南下荆南了!咱们这……怕不是也要……”
王琳听到这里,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个说得最起劲的士兵的衣领,将他猛地提了起来,怒声喝道:“你他娘的在这里胡咧咧什么?!扰乱军心,你想掉脑袋吗?!说!谁让你散布这些谣言的?!”
那士兵被吓得面无人色,挣扎着喊道:“王……王将军!小的不敢撒谎啊!这……这消息早就传遍营中了,您……您还不知道吗?”
王琳心中咯噔一下,手上力道稍松,厉声追问:“真的?如此大事,为何军中未曾有正式军报?!”
士兵哭丧着脸,急忙分辩:“将军明鉴!这等噩耗,上头哪敢轻易通报啊?您……您不信,随便进城找几个从西边逃难过来的百姓问问就知道了!都传遍了!说是汉王刘璟亲率大军破了江陵城,眼下正分兵扫荡荆南各郡呢!咱们……咱们的老家没了!”
王琳见这士兵神情不似作伪,而且这等动摇军心的谣言,若无半点依据,绝不可能传播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他猛地松开手,那士兵瘫软在地。王琳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城内郡守府发足狂奔,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此时的郡守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萧绎正喝得醉眼朦胧,满面红光,对着庭中桃花自斟自饮,时不时发出几声得意的轻笑。他刚刚接到了来自前线陈霸先的军报,得知他的六哥、邵陵王萧纶率领四万“勤王”大军北上,结果在侯景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几乎全军覆没。
更可笑的是,这位败军之将居然还有脸跑去和柳仲礼争权夺利,搞得所谓的“讨侯联军”内部乌烟瘴气,进退维谷。
“哈哈……好!输得好!争得好!萧纶啊萧纶,你也有今天!”萧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当浮一大白!真是天助我也!” 他完全沉浸在了兄弟阋墙、他人倒霉的快意之中,仿佛外部世界的危机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王琳如同一阵狂风般闯了进来,连通报都省了,带进的冷风让醉醺醺的萧绎打了个寒颤,也打断了他的雅兴。
萧绎很是不悦,皱着眉头,带着浓重的酒意呵斥道:“子珩!你现在也是统兵将领了,怎么还如此毛毛躁躁,不通礼数?!成何体统!”
王琳看着萧绎那醉态可掬、浑然不知大祸临头的模样,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急声道:“姐夫!我的好姐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天都要塌下来了!火都烧到眉毛了!”
萧绎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嗤笑道:“烧什么眉毛?子珩,你莫要危言耸听。前线形势一片大好!萧纶那个废物损兵折将,联军内讧不休,这正是我等的机会……”
“好个屁!”王琳几乎是吼着打断了他,“我刚得到确切消息!江陵!我们的江陵!已经被汉军攻陷了!刘璟的大军现在已经开始南下扫荡荆南了!这消息还是几天前的!说不定现在汉军的先锋都快打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所以营中才会流言四起!”
“什……什么?!”萧绎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上的醉意和得意瞬间被极致的惊恐所取代,浑身如同被冰水浇透,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他猛地站起身,手指着西方,声音凄厉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背叛感:“韦孝宽!你……你竟敢负我!我待你如国士,你……” 话未说完,急火攻心之下,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晕厥过去,重重摔在地上。
王琳见状,又急又气,对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姐夫简直无语。他也顾不上尊卑了,直接对门外喊道:“来人!拿盆冷水来!”
一名侍从战战兢兢地端来一盆凉水。王琳接过,毫不犹豫地朝着萧绎的脸泼了过去!
“哗啦——”
初春的冷水激得萧绎一个哆嗦,猛地咳嗽着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第一反应竟是带着哭腔怒问:“谁?!是谁泼的本王?!”
王琳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试图让他清醒:“姐夫!醒醒!先别管谁泼的你!江陵丢了!我们的根基没了!汉军大军压境!你现在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萧绎似乎还没从这连续的打击中完全回过神来,眼神涣散,喃喃地重复着:“怎么可能……孝宽……他不会负我的……我们说好的……羊陆之交……”
王琳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的样子,心头火起,再也忍不住,抬起手,“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了萧绎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彻底把萧绎打醒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眼前的危机让他终于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他捂着脸,愣愣地看着王琳,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一把抓住王琳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无助:“子珩……子珩!我心已乱,方寸全失!你……你素来有主意,你若是我,此时……此时该当如何?你快说!快说啊!”
王琳看着姐夫这副模样,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无奈。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道:“姐夫,我听说刘璟此次起兵不下十万,势如破竹。我们手中这四万人马,若是此刻仓皇西归,去救早已陷落的江陵,且不说能否击败汉军,光是士兵们得知家眷已落入敌手,军心必然瞬间瓦解,恐怕未等接战,士卒就要倒戈相向了!此路……绝不可行!”
萧绎六神无主地问:“那……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在此坐以待毙不成?”
王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他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为今之计,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不能西归,反而要向东!向建康进军!”
“去建康?”萧绎一听,本能地又开始犹豫、退缩,脸上写满了抗拒,“此时去建康?那……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侯景还在那里,联军内部又是一盘散沙,我们去了,恐怕……恐怕反被他人所趁啊!”
王琳见他这副扭扭捏捏、畏首畏尾的样子,性格中那股天生的匪气和霸道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再次抓住萧绎的衣襟,几乎是将他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声音如同钢铁交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湘东王!欲成大事,岂能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趁现在汉军主力还在攻打荆南,无暇东顾,我们抓紧时间东进!建康城外还有柳仲礼、陈霸先他们的十万人马!虽然内讧,但架子还在!只要我们迅速赶到,以您盟主的身份,收拢这十万人马并非难事!到时候,手握十数万大军,退可击破侯景,保全江南;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无比的诱惑力,“进,则可与汉军划江而治,甚至……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也! 到时候,何去何从,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
萧绎被王琳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这番赤裸裸的“逆言”彻底震慑住了。他看着妻弟那双充满野性和决绝的眼睛,感受着他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力量,原本慌乱的心竟然奇异地安定了几分,一股被压抑许久的、对权力的渴望也被悄然点燃。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干涩:
“好……好吧!子珩,就……就依你所言!”
于是,就在三月十七这天,湘东王、荆州刺史萧绎,在鄱阳郡守府发布命令:擢升妻弟王琳为中卫将军,总领军事。同时,以“散布谣言、扰乱军心”的罪名,斩杀了营中几名传播消息的士兵以稳定军心。
随后,他正式打出“奉诏勤王、讨逆安邦”的旗号,尽起鄱阳四万兵马,离开这座他盘踞已久的城池,浩浩荡荡地向东,朝着帝国的心脏、也是巨大漩涡中心的建康城,开始了他的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