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日,夜色如墨。京口大营的叛军守将刘淇,避开众人耳目,秘密从建康北门潜入,辗转来到了侯景位于城外的军营。
中军大帐内,灯火昏暗,弥漫着一股压抑和焦躁的气息。侯景正为围攻台城多日、进展缓慢而心烦意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听闻刘淇擅自离守前来,他本欲发作,但转念一想,此人或许有要事,还是强压怒火,召见了他。
“刘淇!你他娘的不在京口好好给老子守着,跑到这建康来做什么?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子砍了你的狗头!” 侯景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淇脸上。
刘淇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深深低下头,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道:“大将军息怒!末将此来,是有天大的好消息禀报!末将偶然得知,建康城内,暗藏一条隐秘地道,可直通台城内部!”
“什么?!” 侯景如同被雷击中,猛地从虎皮椅上弹了起来,一双凶睛瞪得溜圆,死死盯住刘淇,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在说谎。确认刘淇不像开玩笑后,他狂喜之色瞬间取代了脸上的阴霾,猛地一拍刘淇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刘淇一个趔趄,“他娘的!有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早说!快!快带老子去!要是真的,老子重重有赏!”
刘淇忍着肩膀的疼痛,连忙躬身:“是!末将这就为大将军引路!”
于是,在刘淇的带领下,侯景带着一队亲信精锐,趁着夜色掩护,悄然进入建康城,来到中城区域一座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宅院。院内一口布满苔藓、看似早已干涸的枯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就是这里!” 刘淇指着枯井,语气肯定。
侯景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光芒,立刻挥手示意几名身手敏捷的亲兵:“下去!给老子看清楚!”
几名士兵毫不犹豫,顺着绳索滑入深不见底的井中。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侯景焦躁地在井边踱步。终于,井下传来兴奋的回应:“大将军!下面确实有地道!宽阔得很,一直往前,出口在台城内一个好像废弃了的偏殿里!”
“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侯景仰天大笑,状极欢愉,他一把拉住刘淇,用力摇晃着,“刘淇!你真是老子的福将!从今天起,你就是老子的中卫将军了!等拿下台城,还有重赏!”
刘淇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装出一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模样,单膝跪地,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末将……末将谢大将军提拔!愿为大将军效死力!”
当夜,侯景没有任何耽搁,立刻精心挑选了两千多名最为凶悍、对他最为死心塌地的羯族勇士。这些士兵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通过那条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台城内部,藏身于那座破损的偏殿之中。
此时,台城内的守军数量本就不足,且绝大部分兵力都被部署在各个城门和城墙之上,日夜防备着城外的进攻,内部守卫异常空虚,做梦也想不到敌人会从心脏地带冒出来。
天色微亮,正是守军一夜疲惫、最为松懈的时刻。叛军大将侯子鉴按照预定计划,猛地抽出弯刀,低吼一声,率领着两千多如同嗜血野兽般的羯族士兵,从偏殿中狂涌而出,直扑最近的一段城墙!
“叛军进城了!”
“他们从后面上来了!”
城墙上的梁军士兵突然看到身后冒出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叛军,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刚刚组织起的一点抵抗意志瞬间崩溃。
这些羯族勇士久经沙场,凶残成性,他们眼中只有杀戮,根本不管对方是否投降,挥舞着弯刀见人就砍,任凭梁军士兵如何哭喊、求饶,毫不留情。
顷刻间,这段城墙便化作了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惨叫声不绝于耳。
而此时,负责这段城墙防务的邵陵王世子萧确,竟还在自己的住处酣睡!直到叛军砍杀到近前,他才被亲兵慌乱地叫醒,尚未弄清状况,就被冲进来的叛军乱刀砍死,头颅被割下示众。主将猝死,城墙上群龙无首,抵抗更加无力,很快就被凶悍的叛军完全占领。
另一员梁将柳子礼倒是忠勇,仍在另一处奋力拼杀,试图组织反击。然而,独木难支,通过地道源源不断涌入城内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瞬间淹没了任何有组织的抵抗。
眼看大势已去,回天乏术,柳子礼悲愤交加,他知道最后时刻到了,必须去通知皇帝。
他奋力杀出重围,冲入宫中,径直闯入梁武帝萧衍的寝宫。年迈的皇帝刚刚起身,尚带着睡意。
柳子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而绝望:“陛下!台城……已陷!叛军已从内部攻入!”
出乎柳子礼的意料,梁武帝听到这个惊天噩耗,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有从榻上起身。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对这个结局早已预料。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语气问道:“还能……再打一仗吗?”
柳子礼抬起头,看着皇帝那看透一切的眼神,痛苦地摇了摇头,泪水混着血水流下:“陛下……不能了。”
是啊,不能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这位笃信佛法、却在晚年昏招迭出的皇帝,内心深处或许早已有了准备。
他一向以名士自居,讲究风度气量,此刻,他努力践行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名士做派。
他面无表情,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然后,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流传千古、充满了无尽复杂意味的叹息: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这话语中,有解脱,有自嘲,有认命,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悔恨?
很快,侯景的头号谋士王伟,受命前来“安抚”萧衍。王伟故作恭敬地行礼,口称“请罪”。
萧衍神色不变,仿佛依旧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保持着最后的尊严,平静地说道:“朕,要召见侯景。” 他用了“召见”二字。
在庄严肃穆的弘德殿上,萧衍端坐于御座之上,尽管已是阶下囚,但数十年帝王生涯积淀下来的威仪,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
侯景带着五百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卫士上殿,企图以武力震慑。然而,当他接触到萧衍那平静却深邃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中竟莫名地一阵发虚,额头上、后背上,冷汗不知不觉间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
萧衍先开口了,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仿佛在慰问一个远道而来的臣子:“卿在军中日久,甚是辛苦了吧?” 这话听起来是慰劳,细细品味,却似乎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讽刺。
侯景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竟然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他,此刻在这位手无寸铁、风烛残年的老皇帝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萧衍再问,语气依旧平稳:“卿是哪里人?妻儿老小,可还在北方?”
这个问题勾起了侯景的惨痛记忆,他脸色变幻,更加无言以对。
旁边的叛军大将任约倒是冷静得多,他见侯景窘迫,连忙代为回答,语气恭敬但内容却半真半假:“回陛下,臣侯景的妻儿……皆已被北齐逆贼高澄所害,景只身一人,感念陛下恩德,方才南归附义。”——他刻意美化了事实,隐瞒了妻子被剥脸皮油炸、儿子被阉割虐杀的极端残忍细节。
接下来,或许是心神已乱,或许是故意为之,萧衍问了一个极其敏感、本不该问的问题:“你初渡江时,带了多少人马?”
这个问题相对安全,侯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老实回答:“三千人。”
梁武帝步步紧逼:“围困台城之时,又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正中侯景下怀!他围城时兵力远不止此,但此刻正是炫耀武力、打击对方心理的好时机。他的信心瞬间回来了,挺起胸膛,回答得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三十万!” 这数字已是大大夸张。
萧衍顺着他的话,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那么……如今,你麾下有多少人?”
侯景向来有吹牛的毛病,此刻被气氛感染,只觉得豪情万丈,胸中那股野蛮的得意劲冲昏了头脑,他环视大殿,仿佛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一个震古烁今、荒谬绝伦的大牛皮:
“普天之下,全是我的人!”
这下,轮到萧衍彻底沉默了。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侯景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一切,都已无需再言。
出了弘德殿,被冷风一吹,侯景才从刚才那种亢奋状态中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在殿上的表现,先是紧张失语,后又狂言吹嘘,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懊恼和羞愤。
他对手下心腹悻悻地说道:“老子从军几十年,尸山血海,刀剑如林,箭下如雨,什么时候皱过一下眉头?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今天见了这萧公,不知怎的,竟然心里发慌,背上冒汗!难道……这他娘的真是天威难犯?罢了!老子以后再也不见这老家伙了!”
此后,侯景彻底撕下伪装,撤掉了皇宫内所有的萧衍旧侍,将萧衍严密软禁起来,断绝他与外界的联系。
随后,他让傀儡皇帝萧纲坐上龙位,自己把持朝政,独揽大权。
得意忘形之下,侯景的野心和狂妄膨胀到了极点。他给自己加封了一个亘古未有、骇人听闻的官职——“宇宙大将军、都督四海八荒诸军事”!并让人写成诏书,拿去给傀儡皇帝萧纲用印。
萧纲看到这个官职时,即使身处险境,也不由得惊呆了,他抬起头,看着前来宣旨的侯景党羽,脸上露出了啧啧称奇、难以置信的神情,喃喃说道:“将军……将军里竟还有‘宇宙’这样的称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