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江陵汉军大营,气氛肃杀而凝重。就在萧纶仓促组织所谓“讨景联盟”的五天前,一场决定荆南乃至整个南梁命运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汉王刘璟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帐下济济一堂的将领,最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正式下达了攻伐荆南全境的命令。
“高昂听令!”
“末将在!”高昂声如洪钟,迫不及待地跨步出列。
“命你率一万轻骑,以迅雷之势,给本王拿下巴陵、长沙(湘州)!”
“得令!大哥放心,定叫那梁军望风而逃!”高昂摩拳擦掌,脸上满是兴奋的战意。
紧接着,刘璟一连串的命令如同雨点般落下:“胡僧佑,率五千兵马攻武陵!王僧辩,率五千兵马取益阳!黄法氍,攻沅陵!鲁奚达,取邵陵!徐度,打零陵!蔡路养,攻庐陵!侯缜,取桂阳!”他几乎将荆南各郡都分派了下去,每将统兵五千。
与以往细致入微的战术安排不同,刘璟这次并未做任何具体指示,只是沉声道:“各军进军路线、攻城策略,皆由尔等自行决断,本王不予干涉!唯有一条军纪,给本王刻在脑子里——不得扰民! 有敢劫掠百姓、淫辱妇女者,立斩不赦!”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气,让帐中所有将领心头一凛。
这时,素以谨慎细致着称的王僧辩微微皱眉,出列拱手问道:“大王,末将有一事不明。我军占领荆南各郡之后,是否需要立刻推行我大汉的均田、考成等新政,以收民心,巩固统治?”
不等刘璟回答,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军师陆法和便轻摇着羽扇,缓步走出。他面容清癯,眼神中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微笑道:“王将军所虑,乃是长治久安之道。然,此时此地,却不宜操之过急。”他看向众将,声音清晰而从容,“我大汉新政,旨在均贫富、抑豪强,若即刻在荆南推行,势必剧烈触动当地士族、豪强的根本利益。届时,他们为了自保,必然联合起来拼死反抗,甚至煽动民意。我军刚刚立足,若陷入与地方豪强无休止的纠缠之中,岂非自陷于荆南泥潭,徒耗兵力与时间?故,当务之急,是以安抚、稳控为主,承认他们现有的地位和利益,换取他们至少保持中立,甚至为我所用。待我军以雷霆之势全取荆南之后,主力仍需继续挥师东进,直捣建康!等彻底灭了梁国中枢,大局已定,再回过头来,慢慢收拾这些地方势力不迟。”
高昂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用力拍了拍王僧辩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僧辩,你就是爱瞎操心!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交给大哥和陆军师去琢磨就行了!咱们当将军的,把仗打赢,把城池攻下来,那就是本份!想那么多干嘛!”
王僧辩被高昂拍得一个趔趄,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心中那份异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清晰地记得,当年随汉王攻打北周时,汉军是一路攻城略地,一路紧跟着推行均田制,瓦解地方豪强势力,虽然进度慢些,但根基打得极为牢固。为何这次攻打看似更为“文弱”的南梁,策略却如此不同?这其中定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刘璟将王僧辩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但没有当场点破。他示意诸将可以下去准备,一旦准备就绪,无需再请示,立刻按计划领兵出征即可。
“末将等告退!”众将轰然应诺,纷纷退出大帐。
高昂更是如同脱缰的野马,第一个冲了出去,声音还在帐内回荡:“儿郎们!随老子建功立业去!”他的几个副将连喊带追,竟一时跟不上他的脚步。
诸将皆已离去,大帐外,唯独王僧辩还站在原地,眉头微蹙,望着远处忙碌的军营,似乎仍有心事,迟迟不肯离去。
刘璟在帐内看到这一幕,便让亲卫将他叫了回来。
“僧辩,还有何事?”刘璟语气平和地问道。
王僧辩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大王,末将愚钝,心中始终有一惑难解。南梁地域广阔,非北周可比,且士族门阀势力盘根错节,地方豪强拥兵自重者不在少数。若按陆军师方才所言,暂时不动他们,固然能加快我军东进速度。但末将担心,待我们倾力东向,与梁国主力或侯景决战之时,这些未被触动的士族豪强,若在后方趁机起事,造反作乱,此起彼伏,届时我汉军岂不是腹背受敌?恐怕反而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回师平定。这与我们当年在北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策略,似乎……颇为不同。” 他的意思很明确,倾向于一边打一边清洗,虽然慢,但没有后患。
刘璟看着王僧辩,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知道王僧辩并非怯战,而是真正在为全局考虑。他想起了王僧辩昔日曾当众立誓灭梁的决绝,觉得此人忠心与能力皆备,值得更深层次的信任。于是,他决定将陆法和的全盘计划告知于他。
正好陆法和也尚未离开,刘璟便示意由他来解释。
陆法和会意,走到王僧辩面前,羽扇轻摇,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将军,你能想到这一层,足见深思。你我所虑,其实并非矛盾,而是缓急与顺序之别。你我都曾为梁臣,对南梁国情可谓一清二楚。之所以暂不处理这些士族豪强,原因有三。”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在于 ‘速’ 与 ‘稳’ 的权衡。眼下萧衍老迈昏聩,梁廷腐朽已极,侯景之乱正如燎原之火,很快必将燃及台城!无论最后是各地联军获胜,还是侯景这头饿狼盘踞建康,我们都将面对一个整合了梁国残余力量的、拥有数十万兵马的对手。时机稍纵即逝!我们必须抢在他们整合完毕、形成强大抵抗力之前,以最快速度占领荆南,造成巨大的战略优势,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师东进!若此时因推行新政而激起荆南豪强剧烈反抗,拖延了东进步伐,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可能导致全局被动,甚至有失败之虞。”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在于 ‘名’ 与 ‘实’ 的把握。我军一旦大举东进,与梁国联军或侯景部作战,无论我们打出‘吊民伐罪’还是其他什么旗号,对于在萧梁统治下生活了数十年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而言,我们终究是‘北来之师’,是‘侵略者’。若不能暂时麻痹、甚至利用地方士族豪强,让他们为我们维持地方秩序,提供粮草,至少保持中立,那么他们必然会在我们后方不断煽动、捣乱。届时,我军前有强敌,后有连绵不绝的叛乱,首尾难顾,如何能实现鲸吞南梁的宏图?”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愈发深邃:“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在于 ‘融’ 与 ‘统’ 的大计。征战南方,不仅仅是要在军事上征服梁人的土地,更要弥合自晋室南渡以来,南北分裂近二百年所造成的巨大隔阂、差异与敌意。‘北虏’、‘南蛮’,彼此鄙夷,互不待见,此等心态,绝非单靠武力可以消除,更不利于未来南北的真正融合与长治久安。因此,朝廷诸公与大王定下长远之策:待消灭南梁政权之后,再以胜利者之姿,从容、彻底地收拾这些南朝的士族、僧侣集团。届时,既可借用他们积累的庞大财富、人力,实施一项宏大的工程——开凿贯通南北的运河,将我大汉的水系连接在一起,使南北血脉相通;亦可借此机会,大力推行教化,打破门第之见。此乃…… ‘大运河战略’!非为一战一役之得失,实为混一宇内、沟通南北、奠定万世之基业也!”
王僧辩听着陆法和娓娓道来,从最初的疑惑,到中间的恍然,再到最后的震撼!他原本只着眼于军事层面的攻城略地和后续治安,却未曾想到,汉王与陆军师的谋划如此深远宏大!这已不仅仅是从军事上消灭一个梁国,更是要从经济命脉、文化认同、地理联系上,彻底摧毁南北隔阂的壁垒,完成真正的天下一统!
他肃然起敬,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陆法和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敬服:“陆军师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末将今日方知,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感谢陆军师教诲,僧辩……受教了!” 这一礼,是发自内心的拜服。
陆法和微笑着受了这一礼,转头对刘璟道:“大王,孺子可教也。”
王僧辩不再有任何疑虑,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展开的宏图伟业的向往与坚定,他再次向刘璟和陆法和行礼,然后躬身,稳步退出了大帐,前去准备他的征程。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