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战火刚刚平息,庆功宴上的醇酒余温尚在,邺城的议事厅内,新的战争便已爆发。
袁绍高坐于主位之上,面色平静,目光深邃。他看着堂下争得面红耳赤的众谋士,心中却掀不起半点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不是袁绍,或者说,他不仅仅是现在的袁绍。他的灵魂里,还囚禁着另一个来自未来的、兵败官渡、吐血而亡的袁本初。
那个他,亲眼见过乌巢的冲天烈火,听过十万大军溃败时的哀嚎,感受过众叛亲离、儿子们自相残杀的切肤之痛。他死在逃亡的路上,死前最大的悔恨,不是败给了曹操,而是……信错了人,用错了人,杀错了人。
如今,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回到了这一切悲剧尚未发生之前。
他看着堂下,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知晓结局的戏剧。
“主公,幽州之战大胜,天下震动!”郭图手持笏板,唾沫横飞,声音洪亮,“事实证明,主公当初力排众议,先定北疆,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如今我军再无北顾之忧,士气高昂,正当一鼓作气,挥师南下!曹操坐大,已成心腹大患,我军当遣使联合荆州刘表,南北夹击,则曹操鼠辈,旦夕可平!”
听着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袁绍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讥讽。
又是这番话。
上一世,他就是听信了郭图这番画饼充饥的鬼话,才错过了消灭曹操的最好时机。联合刘表?那个老乌龟,除了会写几首酸诗,派人送点土特产,何曾有过半分出兵的胆量!
他的目光,越过郭图,落在了那个性如烈火,此刻却强忍着怒气的田丰身上。
果然,田丰出列了。
“一派胡言!郭公图,你这是将主公往火坑里推!刘表乃守户之犬……”
听着田丰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反驳,袁绍的心,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他想起了上一世,田丰因为直言劝谏,被他亲手下狱,最终在官渡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自刎于狱中。
忠臣啊……我袁本初,何其愚蠢!
他强压下心中的翻腾,继续冷眼旁观。
“田别驾此言差矣!兵者,诡道也……”郭图巧舌如簧地反击着。
“你……”田丰气得脸色涨红。
“够了!”
袁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整个大厅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决断。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沮授身上。
“公与,你的意思呢?”
沮授上前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拜,沉声说道:“主公,田别驾之言,乃老成谋国之论……授有一策,可解此局……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亦是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袁绍在心中苦笑。是啊,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上一世,他若听了沮授此计,何至于有官渡之败?何至于让曹阿瞒那个阉人之后,窃取了天下!
他看着跪在堂下的沮授,那张忠诚而刚毅的脸,与记忆中那个被他罢黜兵权,最终在官渡被曹军俘虏后,拒不投降,引颈就戮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滔天的悔恨与杀意,在他心中交织。悔的是自己的愚蠢,杀的是眼前这些巧言令色,将袁家拖入深渊的国贼!
但他不能。
他还不能暴露自己。他要演戏,要演得比上一世更像那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袁绍。他要让那些鬼魅,自己跳出来。
于是,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决绝,一如昨日重现。
“公与之策,太过持重,失之于怯懦。”
他看到,郭图和辛评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看到,自己的好儿子袁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他看到,田丰和沮授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失望。
很好,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我意已决!”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就依郭图之策,即刻遣使荆州,联合刘表!待使者回报,便即刻出兵!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我袁本-初,才是这中原真正的主人!”
“主公,不可啊!”
沮授,这个耿直的忠臣,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挽救他。他跪倒在地,苦苦劝谏:“刘表此人,外宽内忌,色厉内荏,绝不可信!我军若将希望寄托于此人身上,必败无疑啊!主公!请听臣一言!”
“放肆!”
袁绍猛地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怒,却不是对沮授,而是对自己!对上一世那个愚蠢的自己!
他指着沮授,声音却是在对满朝文武,更是在对自己发誓。
“我意已决,岂容你在此摇唇鼓舌,蛊惑军心!来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将沮授……给我拖下去!”
两名甲士上前,面无表情地架起沮授。
“主公!主公三思啊!忠言逆耳啊主公!”沮授绝望的呼喊声,渐行渐远。
袁绍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公与,委屈你了。牢狱,才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等我扫平了这些魑魅魍魉,再请你出来,与我共掌乾坤!
田丰看着这一幕,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他默默地退回队列,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议事厅内,郭图与袁立交换了一个隐晦而得意的眼神。他们以为,胜利,已经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的猎物,已经变成了一个手持屠刀的猎人。
……
袁昊的府邸内,气氛冰冷如铁。
听完亲卫的汇报,袁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父亲他……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他端起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公子,主公刚愎自用,已非一日。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贾诩坐在一旁,悠然地品着茶,“眼下,冀州系谋士受打压,颍川派得势,而颍川派,又是二公子袁立的羽翼。此消彼长,公子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我明白。”袁昊深吸一口气,“我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沉思片刻,对门外喊道:“来人,去请赵云将军。”
很快,一身白袍的赵云便来到了面前。
“子龙。”袁昊看着他,眼神郑重,“我有一件机密之事,要托付于你。此事,甚至比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还要凶险,你可愿意?”
“公子但有差遣,云万死不辞!”赵云单膝跪地。
“好!”袁昊将他扶起,压低声音道,“我要你,秘密调查郭图、辛评等人,尤其是他们与我弟弟袁立之间的资金往来、私下会面等所有细节。记住,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我需要证据,能一击致命的证据!”
赵云虽然不解,但看到袁昊凝重的神色,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云,领命!”
……
与此同时,袁府的另一处角落,安阳公主袁棠的闺房。
被禁足的袁棠面容憔悴,形容枯槁。
房门被悄悄推开,她的生母荀采,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我的傻女儿,你这是何苦呢?”荀采看着女儿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疼惜与无奈。
“母亲……”袁棠虚弱地睁开眼,“我……我不想嫁。”
“母亲知道。”荀采的眼圈也红了。她将女儿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地喂着粥。“可是在这个家里,女人的命运,又有几人能自己做主呢?你父亲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袁棠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与哥哥袁立同月而生,可哥哥是主母所出的嫡子,是父亲的骄傲,而她,只是一个侧室所生的女儿,是随时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母亲,我不甘心。”
荀采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心中刺痛。她幽幽一叹,低声道:“傻孩子,正因为我们是‘礼物’,才更要活下去。你若是死了,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塞到袁棠手中。
“这里面,是几块你爱吃的桂花糕。先吃下,恢复体力。”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别放弃。你父亲那里,母亲改变不了。但是,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你。”
“谁?”
荀采的目光,望向了袁昊府邸的方向,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你那位战无不胜的大哥。他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敢为了亲情,去忤逆父亲的人。去找他,求他。这,或许是你唯一的生路。”
袁棠看着手中的糕点,又反复咀嚼着母亲最后那句话。
大哥……
黑暗的房间里,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希望之光。她拿起一块桂花糕,狠狠地咬了一口。她要活下去,她要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