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颉利可汗被阻于七口关下,连日攻城不下,反遭唐军伏击数次,折损兵马数千,战马倒毙无数。他立于雪中高坡,遥望七口关上猎猎飘扬的唐字大旗,眉宇间尽是焦灼与愤恨。朔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如血般在苍茫雪野中翻飞,仿佛预示着一场无法挽回的败局。
“七口关……竟成死门!”他低声咬牙,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
脚下积雪已深及膝,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寒风吹裂了他的面颊,冻疮遍布指节,连握缰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然而更让他心寒的,是身后那支曾经横扫草原、令诸部俯首称臣的铁骑——如今士气低迷,人困马乏,粮草将尽,士卒眼中再无昔日狼性,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归途的绝望。
他深知,仅凭眼下这三万残兵,早已难堪一战。更要命的是,草原十八部虽已接到求援令,却因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雪,道路尽断,牛羊冻毙,人马寸步难行。消息传来,各部或观望不前,或直言“雪深三尺,人马难行”,竟无一兵一卒抵达。
帐内火盆将熄,炭灰零落,映得颉利脸色忽明忽暗。他坐在虎皮大椅上,手指节节发白地攥着腰间弯刀——那是突厥可汗的象征,也是他最后的尊严所在。赵德言立于帐下,低头不语,眼中亦满是忧色。
“天要亡我?”颉利忽然冷笑,“大唐有李靖、李绩、苏定方,个个如狼似虎;老天也助他们,降下这等杀人的大雪!”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从深渊中爬出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咆哮。
赵德言轻声道:“可汗,若再滞留此地,士卒冻死者日增,昨日便有三百余人未能醒来。粮草仅够五日之用。若唐军趁势出击,我军恐难抵挡。”
“那你说,如何是好?”颉利猛然抬头,目光如刀,直刺赵德言。
“北返漠北,重整旗鼓。”赵德言沉声道,“只要可汗回到故地,振臂一呼,必有部落归附。待春暖雪化,再图南下,犹未为晚。”
话音落下,帐外一阵狂风扑入,吹灭了半边灯火。火光摇曳之间,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哀嚎——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那些冻僵荒野的骑兵,他们的名字无人记载,尸骨也将永埋雪下。
颉利沉默良久,终是重重一拍案几,震得铜壶倾倒,残酒洒了一地:“传令!今夜子时,全军拔营,弃守辎重,轻装北逃!宁可死一半人,也要冲出七口关!”
命令下达,突厥大营顿时骚动起来。士兵们强忍饥寒,在风雪中收拾行囊,拆卸帐篷,牵出还能行走的战马。伤兵被粗暴地拖上雪橇,哭声、咒骂声、马嘶声混杂在呼啸的北风中,宛如一支走向末路的哀歌。
炊烟不再升起,篝火渐次熄灭。整个营地像一头垂死的巨兽,缓缓蜷缩身躯,准备做最后一搏。
而就在这混乱之中,被软禁于侧帐的唐俭,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他本是大唐使臣,奉旨出使突厥议和,却被颉利扣为人质,软禁已有月余。这些日子,他表面恭顺,实则暗中观察敌情,记下兵力部署、粮草位置、将领脾性,只待时机传递消息。此刻见营中灯火频闪,人影奔走,又听看守兵卒低声议论“今夜北逃”,心中顿如惊雷炸响。
“不能走!”他心头一紧,“陛下与李元帅苦心布局,就为围歼颉利于七口关外。若让他脱身北去,不仅前功尽弃,更将养虎为患!”
时间紧迫,唐俭不及多想,猛然起身,对着帐外守卫朗声道:“烦请通报可汗,某有要事相商,关乎突厥存亡生死!”
守卫一愣,正欲呵斥,却被“生死”二字惊住。犹豫片刻,终是入帐通禀。
大帐之内,颉利正披甲束带,听得通报,眉头一皱:“唐俭?他能有什么生死大事?不见!”
赵德言却低声道:“可汗,此人毕竟是大唐重臣,若真有要紧话,不妨一听,也好探其虚实。况且此时人心浮动,或许能从中窥得几分唐军动向。”
颉利冷哼一声:“叫他进来,若敢胡言乱语,当场斩首!”
片刻后,唐俭缓步入帐,衣衫整洁,神色从容,仿佛不是阶下囚,而是宾席上客。他拱手一礼,目光扫过颉利铁青的脸,淡淡笑道:“可汗这是要连夜北逃?”
“你——!”颉利怒目圆睁,手已按上刀柄,杀意顿生。
“可汗息怒。”唐俭不慌不忙,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某非来讥讽,实为可汗谋一条生路。您可知,苏定方在七口关布下多少精兵?李绩的大军又藏于何处?”
颉利眯起双眼,冷声道:“你说。”
“七口关之上,苏定方亲率两万玄甲军,弓弩千张,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关后更有伏兵三千,专候突厥溃退之时截杀。”唐俭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而李绩主力,已于三日前悄然东移,现距此不过六十里。风雪虽大,但唐军配有雪橇、火鹞传讯,行军丝毫不受阻碍。”
赵德言怒喝:“一派胡言!唐军岂能在雪中疾行?他们不怕冻死?不怕迷路?”
“为何不能?”唐俭冷笑,“大唐早有准备。每支兵马皆备防寒药、烈酒御寒,马蹄裹布,兵士轮换执火把开道。更有‘雪鹰哨’巡空,昼夜不歇,一旦发现敌踪,烟火为号,三军联动。而你们呢?马瘦人疲,粮草将尽,连帐篷都搭不稳,如何与之抗衡?”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颉利,声音低沉下来:“可汗若执意北逃,不出三十里,必遭伏击。届时风雪迷眼,人马自相践踏,恐怕未见唐军,便已全军覆没。您的头颅,或将悬于长安朱雀门上,供万人唾骂。”
帐内一片死寂。
烛火跳动,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如同鬼魅舞动。连一向桀骜的赵德言也不由低头,思索其中真假。
颉利的手缓缓松开了刀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他不是蠢人,他知道唐军素来善用奇谋,更知李靖、苏定方皆非易与之辈。若是贸然突围,的确凶险万分。
唐俭见状,继续道:“更何况,漠北如今亦非乐土。十八部迟迟不来,是惧雪?还是……已另寻新主?可汗若孤身回去,未必有人迎接,反倒可能成为他们向大唐献媚的投名状——取可汗首级一颗,换牛羊万头,谁不动心?”
这话如利刃刺入颉利心窝。他猛地抬头,眼中怒火与恐惧交织。他曾以铁血手段统一诸部,也曾亲手斩杀叛酋十余人,可如今,当自己陷入绝境,那些曾对他跪拜如狗的部落首领,是否还会忠心耿耿?
唐俭乘势进言:“某有一计,或可解今日之困。可汗不如暂屯于此,修书一封,由某代呈长安,向陛下请罪。就说此次南侵,乃奸臣蛊惑,可汗本无意犯边,愿献战马千匹、牛羊万头,永为大唐藩属,岁岁朝贡,年年称臣。”
他语气诚恳,目光澄澈:“陛下素以仁德着称,若见可汗诚意,必会应允。待来年春暖花开,雪化路通,粮草充足,可汗再徐图后计,岂不胜于今夜冒死突围?”
颉利久久不语,眼中阴晴不定。他知道唐俭所言未必可信,但此刻四面楚歌,北逃凶险万分,而“请罪”至少能拖延时间,或许真能等到天气转好,甚至迎来援军。
“你敢立誓,所言非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冰。
唐俭整衣肃容,拱手道:“某乃大唐正使,若有半句虚妄,甘受凌迟,魂不得归故乡!可汗若不信,可派亲信随某同往长安,亲眼见证陛下降诏纳贡之礼。”
颉利与赵德言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与权衡。
最终,颉利咬牙道:“好!本汗便信你一次!但你若敢耍花样……”
“可汗放心。”唐俭微微一笑,“某这就修书,说明可汗悔过之意,明日便遣使出发,务必让陛下知晓这份诚意。”
说罢,告退出帐。
待唐俭离去,赵德言忧心忡忡道:“可汗,此人诡计多端,怕是缓兵之计啊!”
颉利长叹一声,望着帐顶摇曳的烛火:“本汗何尝不知?可眼下别无选择。传令下去,暂缓北逃,全军戒备,加强巡哨。若有唐军异动,立刻备战。”
与此同时,唐俭回到侧帐,立即取出密笺,以矾水写下暗语:“颉利已信缓兵之计,暂止北逃。大军可速合围,七口关为南锁,定襄为北网,雪夜最佳总攻之机。”写毕,交予一名伪装成炊事兵的亲卫,命其趁夜色混出营地,直奔定襄报信。
那亲卫接过密信,藏入靴底,默默点头,随即披上破旧皮袄,挑起菜筐,混入运粮队列,悄然消失在风雪之中。
风雪愈烈,天地一片混沌。
而在千里之外的定襄城中,李靖正立于城楼之上,手握密信,唇角微扬:“唐俭果然不负所托。天助我也,大雪封路,敌不能走,我军正好收网。”
他转身下令:“点齐飞虎铁骑五千,备好火把、雪橇、强弓劲弩。待信号烟火起,即刻出击,直扑颉利大营!”
七口关上,苏定方亦接到李绩密令,命将士加固工事,封锁所有小道,并在雪地中埋设陷马坑、绊索,静候猎物自投罗网。
夜更深,突厥大营篝火渐熄,士兵蜷缩帐中瑟瑟发抖,许多人已无力言语。炊事兵煮的最后一锅稀粥也被抢夺一空,几个老兵围着快要熄灭的火堆低声祷告祖先,祈求黎明不要到来。
而就在他们头顶的风雪之中,大唐的铁骑正如幽灵般悄然逼近,刀锋映雪,杀意凛然。
一场决定北疆命运的大战,已在无声中拉开序幕。
而帐中的颉利,仍抱着“请罪换生”的幻想,在火盆余烬前闭目假寐,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一张由智谋、风雪与忠诚织就的天罗地网。
瓮中之鳖,只待收网。
远处山脊之上,一道红色烟火划破夜空,如流星坠地——那是总攻的信号。
李靖翻身上马,银甲映雪,目光如电:“出击!”
五千铁骑踏雪而行,蹄声如雷,撕裂寂静长夜。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滚滚向前。
欲知李靖何时挥军总攻,颉利能否识破唐俭之计,飞虎铁骑踏雪而来又有何惊人之举,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