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雪后初晴,檐下冰棱滴着水。府中除了炤炤皆往李指挥使家拜年。
炤炤吩咐春叶去请玉姨娘到厅堂。
玉姨娘听闻大小姐要见她,心中忐忑,不知是大小姐欲羞辱报复,还是为了别的事。她带着绿萝,随春叶来到厅堂。
厅堂里早早生了炭盆,暖意融融。玉姨娘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靛青袄子,发间只随意簪一支素银簪。进去时,炤炤正伏在木案前对账。十五岁的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正在翻看着小几上的账本。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来,一双杏眼清亮如水,含笑道:“姨娘来了,快坐。天寒地冻的,先喝口热茶暖暖。”
玉姨娘依言坐下,看着炤炤,嘴角泛起丝悲凉又苦涩的笑意:“当年我伤害大小姐,您如何报复都不为过。说吧,今儿家里只有我们,想如何处置我?”
炤炤搓了搓手,笑道:“姨娘想岔了。今儿是说高兴事。家里人都去拜年了,我要帮娘管家,一直没空。正好今天得闲,我们把铺子去年的账对了,也省得姨娘挂心。”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蓝皮账簿,递给玉姨娘,“姨娘看看。”
玉姨娘惊讶地看着账簿,她原以为大小姐母女得了方子便会翻脸无情,克扣或赖掉她的分红。她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账簿,缓缓翻开。看到上面清晰记录着每日销量数字时,眼睛蓦地睁大,满是不可置信:“这……一天能卖这么多?”
“是啊,”炤炤笑着道,“多亏了姨娘的方子好。当然,也沾了我姨父他们的光,铺子才有这样的收益。”玉姨娘心里明白,她的糕点再精致,能卖得好,全仰仗夫人和大小姐的亲戚、未婚夫家照拂。
玉姨娘眼眶泛红,她万没想到大小姐非但不记恨,反而如此坦诚对账,还肯定她的功劳。“大小姐……”她声音哽咽,“当年是我鬼迷心窍,做了错事。您大人有大量,还这般待我……”
炤炤起身走到玉姨娘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实话,我也曾恨不得杀了你,我娘也恨。可这么几年下来,我娘说你已悔过。如今我也要出门子,想想你也是爹娘生养的,花骨朵一样的年岁跟着我爹,做那些争宠夺利、伤天害理的事,想来也是身不由己。往后,我们一起把这铺子经营好。赚了钱,我娘也不会让我克扣你的。”
玉姨娘哽咽难言:“我……”
炤炤拍拍她的手:“当年我们虽恨透了你,但我娘从未用腌臜手段对付你。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愿使那些不干净的手段。你的月钱,她从未克扣过。你也知道我姨父是郡守,我娘就算对你如何,我爹也不会为你出头。她善待你,你如今也拿出方子一起挣钱。我娘说,以往的事就算了。女子在这世道不易,何苦我们还要斗得你死我活。”
玉姨娘垂下头,轻声道:“多谢你娘……不过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像你娘这般良善。”
炤炤眼中光芒微闪,轻轻笑道:“去年统共赚了七百七十二两六钱,”她拨着算盘,指尖在檀木珠子上轻点,“除去本钱和伙计工钱,净利三百九十两整。”
玉姨娘微微睁大眼:“这么多?”
炤炤抿唇一笑,把身旁的匣子推到她面前:“按二八分,姨娘该得七十八两。这是八十两,多出的二两,算是取个吉利,愿今年铺子红火,姨娘也发财。”
玉姨娘眼眶一热,手指抚摸着那沉甸甸的匣子,低唤:“大小姐……”这是她踏入这个家门以来,第一次不用在老爷面前撒娇卖媚,全凭自己本事挣到的钱。
炤炤笑着鼓励道:“姨娘糕点做得好,有空多想些新花样,——凭姨娘的手艺,想必能卖得更好。”
玉姨娘望着炤炤含笑的侧脸,忽然想起八年前被自己烫伤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既有母亲的沉稳,又有父亲的英气。她忍不住轻声道:“大小姐……今年要出门子吧?”
炤炤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点。她抬眸,眼里带着笑意:“姨娘是怕我嫁了,没人跟你合伙了?”
玉姨娘慌忙摇头:“不是,我是想……”
“放心,”炤炤打断她,语气轻松,“铺子还是咱们的,我嫁了也能管账。再说了——”她眨了眨眼,“姨娘的手艺,我信得过。”
窗外,雪又开始簌簌落下,炭盆里的火噼啪轻响。玉姨娘低头笑了笑,将匣子珍重地捧在手中,轻声道:“那……今年我试着做些新花样,大小姐尝尝,若觉得好,咱们就卖。”
炤炤笑道:“好。”随即,她又拿出一块杏黄色缎子递给玉姨娘:“姨娘,我替你挑的,这颜色衬你。”
“大小姐……”玉姨娘感动得欲跪,被炤炤一双温热的手扶住。
炤炤笑了笑:“你也算是我长辈。姨娘去歇着吧。”
玉姨娘脚步轻快地带着绿萝回了自己屋。她摸出二百文递给绿萝:“绿萝,辛苦你这么多年伺候我,过新年拿着吧。”
绿萝恭敬道:“姨娘的心意奴婢领了。过年时,夫人已赏过府里下人了。”
玉姨娘默然片刻,苦涩一笑:“不收便罢了。”
绿萝仍旧恭敬:“伺候姨娘是奴婢的本分。”
玉姨娘心知这丫鬟终究听命于夫人,不过这些年伺候也算尽心,未曾踩低她,便也不再为难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