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宁笑眯眯道:“好。”
正要来招待婉宁的晨熙立在回廊转角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禁步的丝绦。家中有客,她今日特意换了新裁的粉红襦裙,发间那对金丝蝴蝶钗是娘特意托宝树爹张三叔从京城捎来的,连绣鞋都挑了暗纹云头的——如今她爹也是千户了,家中娘的铺子生意红火,银钱不缺。她十三岁了,快到了相看的年纪,娘也舍得在她们姐妹身上花钱把她们打扮好看些。
此刻,她的目光却黏在了廊下那个和婉宁站在一起的少年身上。
阳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靛青袍角被风吹起时,露出靴筒上两道丝线滚边,像暗夜里的流星痕。他正微微倾身低头听婉宁说话,束发的缎带垂下一缕,随风扫过颈侧——听说崇仁哥哥教婉宁妹妹骑马,为护住她连手心都伤了。
“晨熙姐姐!”婉宁招手唤她,“崇仁哥哥和崇青哥哥也在呢。”
晨熙迈步时紧张得差点踩到裙角。崇仁闻声回首,那双眼睛望过来时,她忽然就觉得里面盛满了东西。崇仁对她行礼轻轻颔首,声音温和:“二小姐。”
晨熙有些羞怯地还礼:“裴二哥,裴三弟。” 她转向婉宁,温柔道:“婉宁妹妹,今儿亭子里围了起来,里面有火炉,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里面有茶水。”
婉宁见崇仁兄弟俩站在一旁略显尴尬——景宇叔他们和周祖父谈大事,云谨也不在——便笑着邀请:“崇仁哥、崇青哥,我们一起去亭子喝杯热水吧。”
晨熙心里咯噔一下。她本打算先邀婉宁,再找借口邀请裴家兄弟。毕竟她十三了,裴二哥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不好一开始就主动相邀。
崇仁看着婉宁亮晶晶的眼睛,知她是怕他们兄弟无人招待,心中微暖,温声道:“好。”
亭中煮茶时,晨熙留意到崇仁总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的梅子蜜饯碟子往婉宁手边推。婉宁不过轻咳一声,他递帕子的速度比丫鬟还快,看崇仁哥关切地温声问婉宁妹妹:“婉宁妹妹可是呛着了?”
婉宁笑道:“没事,崇仁哥。”
晨熙低垂了头:崇仁哥唤婉宁妹妹作“妹妹”,对自己却称“二小姐”;婉宁叫他“崇仁哥”。他待婉宁妹妹,果然亲近得多,毕竟他嫂子和谢叔家关系更近。
“裴二哥也懂点茶吗?”晨熙故意将茶筅递过去,指尖在柄上停留了会。
“流放来后就不大喝茶,只是略通皮毛。”他接过茶具时巧妙地避开触碰,转腕间茶汤已泛起雪沫,“二小姐尝尝?”
晨熙只觉得这裴二哥怎么看怎么好。
婉宁见一旁静静坐着、略显拘束的崇青,便给他碟子里放了几个蜜饯,笑道:“崇青哥哥,快尝尝,甜得很,吃了这个再喝茶一点不腻。”
崇青感激地看了眼婉宁,小声道:“谢谢婉宁妹妹。”
崇仁给婉宁和崇青也倒了一杯:“吃了甜食喝几口茶。”又温声叮嘱婉宁:“你小孩子少喝,免得夜晚睡不着。”
婉宁笑道:“平时我们小孩捞不着茶喝,偶尔喝两回不要紧。我这人沾床就能睡着。”
几人说笑间,云峰的父母祖父母、爹娘妹妹也来了。——原是炤炤交代邱管家口头都请了云峰那边的亲戚,不过主要是请云峰祖父母和爹娘一家,其他叔叔们自然客气推辞不来了。
炤炤忙热情招待来客。云峰妹妹芊芊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今年要和大哥成亲,定亲后就不上我家玩了,所以我趁这机会来找你聚聚。是不是在家绣嫁妆?我娘成天骂我,说看你大嫂的绣工,再看看你……你要不是我大嫂,我都嫉妒你了炤炤。”
炤炤只红着脸抿嘴笑,道:“难得来一趟,我领你去亭子里喝茶吧,我妹妹和郡守家的婉宁妹妹在那儿。”云峰祖母和娘看在眼里,心中满意,这个儿媳是个当家主母的料。
炤炤把芊芊往亭子带,自己则要去帮着母亲招待长辈、安排饭食。炤炤给婉宁和崇仁兄弟介绍了芊芊,又向芊芊介绍他们。当介绍到崇仁时,芊芊愣了下神。
这位裴二公子约莫十五六岁,身姿挺拔,一袭靛蓝色直身袍,衣料是上好的锦缎,不绣纹、不滚边,素净得像一泓秋水。腰间束着条半旧的玄色革带,周身没有配饰。那份挺拔并非刻意,而是经历苦难后沉淀出的从容。肩线如削,脖颈修长,喉结的弧度精致,随呼吸轻轻起伏。面容清隽,发髻用一根桃木簪挽着,衣领露出一丝白边,更显清爽。他说话也温和,不急不躁,生生化去了锋芒。
崇仁被这位新来的姑娘看得有些不自在。晨熙瞟了眼芊芊,笑道:“芊芊姐姐进亭子里面坐,里面有暖炉。”芊芊注意到裴二公子转身的动作极轻,衣袂甚至都没发出声响,不禁暗暗赞叹。
席间,芊芊偷偷打量裴二公子执盏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覆着层薄茧,一边偷看一边脸红。
晨熙热情地替姐姐招呼着姐夫妹妹。芊芊见这裴二公子衣衫不差,又能与郡守家小姐同席,身份应是不俗,便有些羞涩地赞道:“裴二公子这茶煮得真香!”
晨熙一听,笑道:“裴二公子以前是京城贵公子,煮茶这种风雅事自然会的。”
京城?云峰妹妹心道:难不成是流放的?顿觉一盆冷水浇下,心思便淡了几分。
崇仁淡淡笑道:“煮茶也手生了,流放来辽东后就没再煮过。”他其实想走,在京城,他这个年纪的公子不会与一群姑娘久坐一处,只是边境规矩没那么森严。
婉宁看出兄弟俩不大自在,笑道:“崇青哥,你是不是想去找云谨玩了?”
崇青看了一眼哥哥,点点头,轻声道:“在家就想来找云谨玩的。”
崇仁会意,顺势带着弟弟告辞去找云谨了。
崇仁兄弟一走,亭子里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晨熙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芊芊心道:可惜了,是个流放之人。
怀庆今日待客多喝了几杯,从傍晚就睡了。晚上,晨熙在三丫面前暗示道:“娘,今儿姐夫的妹妹好像挺欣赏清雅姐姐的小叔子。”
三丫含笑看了眼晨熙:“欣赏哪个小叔子?”
晨熙红了脸低声道:“裴二哥。”
三丫笑道:“崇仁是个懂事的孩子。”随即道:“你大姐今年就要出门了(出嫁),不好再常去你姐夫家。明儿我们去给你姐夫家拜年,你今儿早点睡,明儿你也一起去。”晨熙大了,三丫也想多带她出门,让家有合适儿子的夫人们相看相看。
晨熙点点头:“是,娘。”心里却轻叹:唉,娘一点不接裴二哥的话。
等晨熙一走,三丫看了眼炤炤,温声道:“你妹妹这是看上了崇仁。如今崇安很得王爷重用,听说崇仁才学好,刚进军营也能吃苦,长得也好。虽说是流放的,但我们都是和宣王绑在一起的,崇仁配晨熙也算合适。再说我们两家关系也不错。”
炤炤也微笑道:“是不错。难得晨熙喜欢。”
三丫笑道:“小姑娘么,看到长得俊朗的自然喜欢,都没定性,说不定哪天又喜欢旁的了。明儿去你婆家拜年,我也留意留意别家的孩子。现在你爹爹是千户了,辽东都知道郡守大人是你们姨父,我们家和巡抚大人家关系也好,你妹妹还是可以挑一挑的。”
炤炤点头:“娘考虑得周到。晨熙现在年岁小,慢慢寻摸就好。”
炤炤见无旁人,笑着低声对娘道:“玉姨娘这两天日子难熬。她以为把方子交给我后,我就抢了她的,如今过年爹爹也想不起她,她现在怕是觉得天天没意思,活着没盼头了。”
三丫微微笑道:“既然答应了和她合本做生意,就要言而有信。”
炤炤促狭道:“我就是想收拾她一下,让她难受难受。我会给她对账的。”她声音忽而有些难过,把头靠在娘的肩膀上,轻声道:“娘,你还恨玉姨娘么?”
三丫默了默:“她伤了你,这些年她跟坐监差别也不大,娘也算是罚了她。至于其他的……”三丫指了指怀庆住的院子,“根源不在玉姨娘身上,在你爹爹身上。你看你谢叔,长得俊朗、人又年轻、进士出身,官职高,想给他做小妾的不知多少,你看你谢叔就能守住。”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炤炤,夫妻之间也得把心留一块给自个。就像你爹爹,娘恨不起他来。就凭他年近三十,没嫌弃我没生儿子,还能疼你们姐妹,我就得感激他。他当了千户,你们姐妹择亲也受益。娘说的留一块心给自己,你看娘没有一天要死要活,开了酒铺子,能为女儿置办千亩地的嫁妆。我觉得这日子也挺好。”
炤炤轻声道:“我知道的,娘。”
三丫瞟了眼炤炤,转了话题:“你景宇叔叔今冬就能当父亲了。”
炤炤怔了一下,笑道:“对景宇叔叔家是个大喜事。”三丫叹了口气:“你景宇叔叔今儿来,娘发现他居然有了白发。”
炤炤抬起头,惊道:“景宇叔叔才二十出头呢!以前没有白发啊,我今儿没仔细看。”
三丫轻声道:“我仔细看到了,稀疏几根,梳头时压到黑发里了,哪能长一片。对旁人家,有孩子是喜事。可你看你景宇叔叔家,敏月婶子有了身孕,他就寝食难安。他姐姐十来岁就得心疾走了,他怕孩子随了他和他姐姐还有娘。你周祖父娘子生产走了,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带着你景宇叔叔才丁大一点,女儿又病重,连科举都没法去考——心疾这病说走就走,他若在考场,女儿走了都不知道。所以你周祖父一身才学,我们逃荒遇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秀才。”
炤炤轻声道:“娘,我知道了,我不恋着景宇叔叔了。”
三丫摸摸炤炤的头:“娘宁愿你怨娘,也不想你将来面对自己孩子病重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娘也盼着敏月能生个康健孩子。”
不管怎样,娘都是为了她好。炤炤轻声道:“娘,你放心,我会尽力把日子过好。”
三丫柔声道:“娘知道我炤儿能过好。”
炤炤轻声道:“娘,明天你们走了,我就在家和玉姨娘对账。”
三丫笑道:“你的铺子你做主。去年铺子开了大半年,挣钱不少吧?”
“还行,挣了近四百两。”
三丫高兴道:“哎哟,不错,挣得不少了!没想到这小妾还有这般用处,帮我闺女挣钱。”
“可不,这也算她有点用,总不能让我当年白受罪。”
晚上裴家,裴崇安拍着二弟肩膀问道:“是不是和崇青在你嫂子干娘家不自在?”
崇仁摇摇头:“当初你和嫂子定亲了,嫂子干娘家给我们吃食衣服帮衬我们。只是想到我们这种亲戚,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回报她们家。”
崇安默了默:“他们几家都没瞧不起我们。你和崇青大大方方的,不用自卑。大哥也在军营里拼,我们家慢慢会好起来的。以后他们有用得上的,我们再帮衬。”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崇仁,我想把你安排去粮仓历练一段时间。巡抚大人和谢叔都会推荐你。他们都说你年岁虽小,但性格沉稳,又有才学。”
崇仁立刻摇头:“大哥,我能吃苦的,不用去粮仓。”
裴崇安扶着弟弟肩膀,语气凝重:“你如今还在长身子,粮仓没那么累。往后战事会越来越频繁,你有了侄儿,家里崇青还小……我们家不能两兄弟都上前线。万一我们兄弟都……你嫂子、侄儿、崇青怎么活?”
崇仁沉默片刻:“我知道了,大哥,我去粮仓。”
“以后在院子里扎上靶子,天天早上带着崇青练半个时辰。万一边境乱起来,多份本事,多份活命的指望。”
崇仁点点头。他也得帮着大哥撑起这个家。
次日,三丫一家热热闹闹地去云峰家拜年。三丫特意让晨熙打扮了一番。一路上,晨熙心里想着的都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又俊朗的崇仁。可忆起昨日偷眼打量时,他的目光似乎更多地停留在婉宁妹妹身上,对自己并无少年郎的别样心思,心中又泛起失落与酸涩,不知这份心思能否能得偿所愿。母亲今日似乎想借着拜年,让更多夫人注意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