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光,柳叶才放下茶杯,嗤笑一声道:“一群惊弓之鸟,外加几个想火中取栗的,营州这潭水,还是浅了点。”
许敬宗捋须道:“公子所言极是。”
柳叶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道:“不过,有一个人还是要见一见的。”
他来营州逗留,除了捡漏和躲风头,这两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在营州,乃至整个辽东都举足轻重的靺鞨人首领。
蓍国公,突地稽。
这个人着实不简单。
他是靺鞨七部之一,粟末靺鞨的大酋长,前隋时就率部众内附中原,被隋炀帝安置在营州一带。
后来李唐得了天下,他又审时度势,归顺了大唐。
武德初年,刘黑闼在河北叛乱,声势浩大,当时还是燕州总管的突地稽,亲率本部靺鞨精骑南下助战,与唐军配合,在幽州一带大破刘黑闼的叛军,立下了赫赫战功,因此被赐国姓“李”,封蓍国公,官拜右卫将军。
实打实的从三品高官,手握重兵,镇守营州。
在营州这一亩三分地,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地头蛇,地位威望,丝毫不亚于当年在陇右的乔师望。
营州都督府的官员们,对他是又敬又怕,本地汉人豪强也需仰其鼻息,至于散居在营州周边的契丹、奚、霫等部族,更是对他敬畏有加。
柳叶要在这辽东边陲之地行事,无论是保障自身安全,还是为了后续的捡漏计划,都绕不开这位蓍国公。
“老许,备一份得体的名帖,以我的名义,送去蓍国公府,就说我明日午后,登门拜访。”
柳叶吩咐道。
“是,公子。”许敬宗领命而去。
...
蓍国公府位于营州城西,占地颇广,建筑虽不如长安府邸那般雕梁画栋,却自有一股雄浑粗犷之气,门口矗立的靺鞨武士石雕,更显彪悍。
书房内,年近五旬的突地稽,身材依旧魁梧壮硕,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一双鹰目炯炯有神。
他拿着手中那份烫金名帖,指腹摩挲着上面字迹,眉头紧锁,显得颇为纳闷。
“柳叶?就是那个...在长安、河东搅动风云的柳叶?”
“他怎么会突然跑来营州,还要拜访为老夫?”
突地稽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浓重的靺鞨口音。
他旁边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已颇为健硕,眉眼间与突地稽有七八分相似,但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沉静和锐利。
正是突地稽的嫡长子,被皇帝赐名为李谨行的少年。
别看他年纪小,却已随父征战数次,在靺鞨部族中以勇武和机敏着称,是突地稽着力培养的继承人。
“父亲!”
李谨行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这位驸马爷的名声,近来可是响彻北地。”
“河东卢氏,千年大族,据说就是被他一手扳倒的。”
“手段狠辣,布局深远,朝野震动!”
“他此时突然出现在营州,又递上拜帖,恐怕来者不善,或者...另有所图。”
突地稽将名帖放在案上,手指敲击着桌面。
“图什么?我蓍国公府与长安那些门阀素无深交,与这柳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莫非是朝廷派来...监视于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作为归化的异族首领,身处敏感之地,他对朝廷的动向总是格外敏感。
李谨行摇摇头道:“不像。”
“若朝廷有意,大可明旨,何必派一个声名显赫却又非朝廷重臣的驸马来?”
“而且他带着家眷,住在登科楼,看似悠闲,儿子倒是觉得,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他来营州,必有目的,只是这目的,未必是针对我们,或许...是想借我们的力?”
突地稽沉吟片刻,道:“不管他目的为何,此人如今风头正劲,连卢氏都被他连根拔起,背后又有皇帝和太上皇的影子,绝非易于之辈。”
“既然他递了拜帖,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更不能得罪。”
“传令下去,府中备宴,按最高规格准备,明晚,好好招待这位驸马!”
“是,父亲!”
李谨行领命。
翌日傍晚,蓍国公府灯火通明。
府内仆役穿梭忙碌,大厅内铺设了厚厚的毡毯,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辽东冬夜的寒意。
长条案几上摆满了烤得金黄的整羊,大盆的炖煮野味,新烤的面饼以及营州特有的烈酒,充满了浓郁的北地风情。
突地稽身着国公常服,李谨行则是一身靺鞨贵族的劲装,父子二人亲自在府门口相迎。
当看到柳叶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父子俩都愣了一下。
柳叶竟然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着常服,步履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仿佛只是去邻家串门,而非踏入这戒备森严的异族首领府邸。
“好胆色!”
突地稽心中暗赞一声。
身处他这个位置,深知权力场中的险恶。
柳叶如此轻装简从前来赴宴,若非是愚蠢至极的狂妄,那便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或者说,对他蓍国公府某种程度上的...拿捏!
无论是哪一种,这份胆气都让人不得不服气几分。
“蓍国公,久仰大名!”
柳叶走上前,笑容可掬,拱手为礼,姿态放得很是自然。
“驸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快请进!”
突地稽也堆起笑容,热情地将柳叶迎入府内。
李谨行跟在父亲身侧,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柳叶,这个只比他大十来岁,却已在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寒暄落座,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但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深浅。
突地稽再次举杯道:“驸马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营州苦寒之地,招待不周,还请驸马爷海涵。”
“不知驸马爷此次北来,有何要务?若有用得着我突地稽的地方,尽管开口!”
柳叶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看向突地稽。
“国公快人快语,柳某也就不绕弯子了。”
“我此来营州,除了些许俗务,最主要是想问国公爷一句...”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突地稽父子耳中。
“国公...还想不想再为大唐,为陛下,立下更大的功勋?”
此言一出,大厅内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炭火噼啪的轻响,和门外呼啸的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突地稽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眼中的热情迅速褪去,换上了属于草原雄鹰的锐利和深沉。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同样直视柳叶。
“驸马此言何意?老夫对大唐忠心耿耿,若有机会报效朝廷,自当万死不辞!”
“只是...老夫身处营州,职责乃守土安民,这功勋从何立起?况且...”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自嘲。
“驸马爷想必也知道,我靺鞨部众内附多年,虽蒙圣恩,位至国公,但终究...非是同族。”
“营州上下,敬我畏我者有之,真心接纳者...寥寥。”
“许多机会,并非老夫不想,而是轮不到老夫,也信不过老夫。”